知道，或是不知道，哪一种更痛苦呢？

昨天去朋友家里喝茶，几个人各自聊起见闻，讲到我们一个共同朋友家的自闭症男孩。

那个男孩儿已经17岁了，ASD Level3，算是最高的一种，又很严重的暴力问题，家里时常被砸得一塌糊涂，电视机都换了七八个。妈妈和姥姥心力交瘁，都盼着他满了18岁可以依法搬去专门的住宅。

于是话题转到聊起自闭症来，大家都以为自闭症的孩子不爱搭理人，但是没想到会打人，甚至会自残。我稍微科普了一下说自闭症其实是大脑活动以及感官异于常人，过于害怕噪音或者过于热爱噪音，有喜欢捏东西不撒手的，还有生怕别人碰到他的。另外就是语言能力有影响，严重到不说话，轻的说话一点儿问题没有。再有就是社交能力有所欠缺，读不出潜台词和话中有话，在我们中文这样的高语境环境中尤其累。

至于为什么会打人，原因通常是高度焦虑和烦躁引发，因为这世界对他们来说难以理解，难以应对。普通的日常生活，与人打交道，对他们来讲，是一个反复的削足适履的过程，很痛苦。所以有时候，离别人远远的，反而个好事情。

我有一个接触了大半年的client，10岁的小男孩儿，重度自闭症。这孩子不说话，每天在特殊学校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秋千上。学习时间大概是10-20分钟。他的老师会根据他的状况把他从秋千上引导下来学一点东西，5分钟或者10分钟，看他有爆发的迹象就带他坐回秋千上去。他在教室的角落里还有个安全小窝：桌子底下放着一张毛茸茸的软垫子和他喜欢的小毯子，旁边是一个塑料桶，里面是鞋子和可乐瓶，他唯一最喜欢的东西。有时候他躲在那里一边捏可乐瓶一边听老师1:1 的讲课，能听一小会儿。

出于一个朴素的母亲的心态，朋友问我他这样可怎么办，他知道自己这样不行吗？总坐在秋千上，总是玩儿鞋子和可乐瓶，什么都学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不给还要打人砸房子，这将来可怎么办？

我说他不知道这样不行啊。严重到这个程度真就彻底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们从业人员只能想办法改善他的环境，想办法教他一点东西，让他生活质量稍微提高一点儿。

我又想起我跟我妈聊到过老年痴呆。有的老年痴呆退化得厉害了，会有往墙上涂大便的行为。我妈妈听到脸色都变了，连忙说不行不行，我要是那样，我宁愿去死。

我说可是退化到那个程度，你不知道自己在涂大便，就算知道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活得好着呢。

我妈脸色更白，说不行不行，到时候我安乐死吧，老天爷。

妈，这情况不许安乐死。法律规定是绝症，没有治疗手段了，而且只能活几个月了，才能申请安乐死。

我妈说，这还不叫绝症？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有什么活头。

*

但是，什么都知道，就真的好吗？

我还有个client，20多岁的男青年，脑性麻痹，好像也叫脑瘫。他常年坐在轮椅里，手指像鸡爪一样蜷曲，说话的时候无法控制的不断摇头和翻白眼，也不太认字。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

他知道自己有残疾，知道自己要完全依靠别人才能正常生活。他喜欢可乐和炸鸡，也喜欢打游戏，他也知道这样不很健康，偶尔也会乖乖吃蔬菜和早睡早起。

他更知道因为他的残疾，他很小就在家人和亲戚里被扔来扔去，也知道即使是有片瓦遮头，他的日子也全不好过。大家都嫌他麻烦，没用，在他终于满18岁被送去特殊住宅的时候弹冠相庆。

也不是说他家里人就彻底不搭理他了。家里人会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情：寒暄几句，告诉他姐姐跟家暴男离婚了，然后就是你好好过，再见，挂电话。留下他自己握着电话，心里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也无处可说。

逢年过节的，家里人也会接他回去过个节。上一次圣诞节，他回家，没看见陪了他十多年的狗。家里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告诉他说这狗得了癌症，我们前几天把它送去安乐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坐在轮椅里发呆。

这件事，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办法消化。

没前因后果的突然扔下重磅炸弹，然后消失，真的是一种很让人受罪的“家庭归属感”。

我们的咨询进程开展得很缓慢，他心里有很多怨恨，很多创伤，很多对生活的严重失控感。除此之外，他还是对家人有所眷恋，很羡慕同住的人常常有家人来访，所以过于频繁的给所有人打电话以寻求一点短暂的依恋感和归属感。

他曾每天给我打电话，即使我没法接，他也不会放弃，甚至成为一种习惯。后来他告诉我，他知道我每两周会有固定的时间好好听他说话，也知道我不一定有时间在其他的时间段接他的电话。但是他就是很希望有个属于他的电话他能拨出去。所以他也不是很介意我不接电话，他还很感激我没因为那么多未接来电批评他。

身体是残疾，但是脑子是好的。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办法都没有。

这样，会不会反而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