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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周刊丨蒂莫西·斯奈德论乌克兰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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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意志凌驾于理智之上。
2015年3月18日,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墙,人们手持印有俄罗斯总统普京头像的标语牌参加在这里举行的一场集会和音乐会。图源: Alexander Utkin / AFP
《明镜周刊》2023年第8期(2023年2月18日出版) 封面
原文截图
译按
    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1969年出生,是美国历史学家,专长于中欧和东欧史、苏联史、犹太人大屠杀史,目前任教于耶鲁大学历史学系。
    代表性著作包括:《美国的痼疾》(国内中文版2022)、《民族的重建》(国内中文版2020)、《The Road to Unfreedom: Russia, Europe, America 》(2018)、《On Tyranny: Twenty Lessons from the Twentieth Century》 (2017)、《Black Earth: The Holocaust as History and Warning 》(2015) 、《Bloodlands: Europe Between Hitler and Stalin》 (2010)等。
    本文是自由记者Ann-Dorit Boy 和《明镜周刊》编辑Eva-Maria Schnurr对蒂莫西·斯奈德的专访。原文是德语,见于德国《明镜周刊》印刷版2023年第8期(2月18日出版),2023年3月9日上线于《明镜周刊》国际版(SPIEGEL International),题为“‘In Russia, Will Is Placed over Reason’”。除截图外的所有配图均为原文所有。
    译者听桥,对原文有多分段。

蒂莫西·斯奈德论乌克兰战争:“在俄罗斯,意志高于理性”

历史学家蒂莫西·斯奈德。图源: Stefan Fürtbauer / picture alliance

明镜周刊: 斯奈德教授,一年之后,从历史角度界定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战争,是否已经可能?

斯奈德:是的。欧洲历史上的一大问题是: 帝国化还是一体化。过去七十五年里,欧洲重要国家已从前者转向后者。人们时常忘记的是,这样的过渡通常是在一场帝国主义战争中落败。为进入某种新阶段,欧洲的帝国列强必须输掉战争。正如德国在1945年输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在1962年输掉了阿尔及利亚战争,葡萄牙和西班牙失去了它们的非洲殖民地,所以俄罗斯必须在乌克兰失败,才能把自己从一个帝国变成别的什么。

明镜周刊:普京本人一再援引历史证据证明这场战争的合法性。他们是荒谬的,但他们将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成了参考点。他的意图是什么?

斯奈德: 在俄罗斯,他的意图是建立一种无罪崇拜(cult of innocence): 不论我们做什么,都必须师出有名,因为我们一直是正义的受害者。当然,这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实际历史相矛盾,在那场战争中,斯大林选择与希特勒结盟,而且,无论以何种标准衡量,乌克兰人实际上比俄罗斯人蒙受了更多的苦难。

普京还试图利用德国人的历史记忆。他想触动德国人的条件反射: 俄国人必须是受害者,德国人必须是侵略者。关键是要给德国人一个借口,让他们看向别处,什么都不做。俄罗斯攻击乌克兰,声称它是在保卫自己,就像自1941年开始,保卫自己反对纳粹那样。哪怕德国人没有被这一点说服,普京的大胆说法也是要迫使德国人相互辩论,进而使德国人不知所措。

当德国人接受普京设定条件的辩论时,他们可能忽略显而易见的一点:假如我们关心这种比较,我们就必须马上注意到,正是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表现得更像是1941年的德国: 莫斯科就像当时的柏林那样,声称某个邻国的人民和国家不存在; 就像当时的柏林那样,正在打一场侵略战争; 就像是当时的柏林那样,正在执行优生、驱逐出境和大规模杀戮政策。假如俄罗斯目前的作为就像是1941年的德国,那么德国眼下就有了应对法西斯主义的第二次机会。他们会利用第二次机会吗?

明镜周刊: 战争爆发后不久,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就将其描述为一个“时代转折点”(Zeitenwende)。那不是有关这场冲突意义的一个明确声明吗?

斯奈德: 乌克兰战争是一个转折点。疑问在于,德国人是认为这场战争史一个转折点,还是他们自己实现了转折。我认为德国介于两者之间。

朔尔茨的一些阐述相当精彩,比如,他说欧盟是帝国主义和独裁统治的对立面,再比如,他提到欧盟是地缘政治性的。但德国的危险在于,这些措辞有时与它们所要求的行动混淆在了一起。在一个在地缘政治方面自信的欧洲,德国理当发挥领导作用,并让乌克兰的事业成为自己的事业。输掉你的第一场战争,你就不会形成一个地缘政治的欧洲。到目前为止,欧洲在安全问题上仍过于依赖美国。为改变这种状况,德国必须说: 这是我们的战争,我们不会输。我可不这么认为。已被改组以武装乌克兰的,理当是德国的武器工业。

明镜周刊: 德国对乌克兰负有特殊的历史责任吗?

斯奈德: 首先,德国负有当下的责任: 它确实是距离最近的大国。哪怕没有历史,它的利益和责任也是绝对清楚的。

但是,当然,存在三重历史责任。首先是因为,德国自1941年到1945年为控制乌克兰发动了一场殖民战争,许多德国人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有这场战争。其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德国人压制了那段殖民历史,所以德国倾向于不把乌克兰当作一个国家和民族认真对待。换句话说,一段未经审视的殖民历史再现时,成了一种只有俄罗斯参与的国内话语,以及一种俄罗斯享有优先权的外交政策。第三个责任来源是更近期的。你可以与俄罗斯建立纯粹的经济关系,德国的这一荒谬提法是这场战争的直接原因之一。尽管俄罗斯入侵了克里米亚,但北溪二号仍在建设中,而且是在乌克兰周边建设,这使得入侵更可能发生。

2022年5月9日,俄罗斯士兵列队行进,纪念抗击纳粹德国的胜利日。图源: Yuri Kochetkov / EPA-EFE

明镜周刊: 你一再称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为法西斯国家,这一措辞是有争议的。

斯奈德:我很乐意为之辩护。但首先我想说的是,不论我们是否同意俄罗斯是法西斯主义,我们面前都有一场非法的侵略战争正在进行,有一些规模确实可怕的暴行被记录了下来。在我们采取任何措施阻止法西斯主义之前,任何人要得出结论说,我们必须就法西斯主义达成一致意见,我都会厌恶的。不论如何,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我用这个词已经有很多年,因为一种俄罗斯法西斯主义的思想传统是存在的,比如哲学家伊万·伊雷因(Ivan Ilyin)那种,普京显然受过影响。近二十年来,普京在演讲中频繁引用伊林的话,最近一次是在去年9月。(伊万·伊雷因,1883年生于莫斯科,1954年卒于瑞士Zollikon。——译注)

还有一些结构性特征。首先,在俄罗斯,意志凌驾于理智之上。其次,对武力的崇拜和对法律的麻木占了上风。第三,普京作为领袖凌驾于制度之上:没有真正的政党,没有继任计划,所有机构都是通过普京或与普京有关的方式存在的。法西斯主义的第四个特点是散布种种阴谋论。普京声称西方想摧毁俄罗斯,俄罗斯的宣传节目又经常使用显而易见的法西斯主义表达。第五,无论是通过反犹太主义,通过诽谤他们是纳粹或声称他们是邪恶之人,我们都有对其他人的非人道做法。与其评估那些说法的实际价值,将它们理解为法西斯仇恨言论或许更好。第六,我们应将过滤营(filtration camps)的种族灭绝做法、处决当地领导人和驱逐出境加上去。

2022年5月9日,莫斯科,群众游行队伍中,一男子手持斯大林画像。图源: Andrej Krementschouk / Agentur Focus

明镜周刊: 澳大利亚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克拉克(Christopher Clark)在接受明镜周刊采访时拒绝比较希特勒和普京。他说这些只是为了调动情绪。当人们把俄罗斯描述成一个法西斯国家时,难道不相似吗?(克里斯托弗·克拉克,1960年生于澳大利亚,目前任教于牛津大学历史学系。——译注)

斯奈德: 我们先问问谁会做这样的比较。最通常是乌克兰人自己将俄罗斯与法西斯国家相提并论。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他们在试图用我们的情感做任何事情。假如我们从历史的角度思考,我们可能会承认乌克兰人有权使用这样的表述,因为不像我们其他人,他们在他们的家族历史中有过这两场战争的经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是,我们在讨论什么是政治正确时不要分心,以至于无法听取那些实际正在蒙受苦难的人们的意见。这里还有一个严肃的方法论要点。假如我们不被允许谈论希特勒,那么我们也就将其他一些领域的事情变成了禁忌,而那些事情从分析上讲是不可或缺的。我说有一种历史现象叫法西斯主义,而且俄罗斯法西斯主义是存在的。

明镜周刊: 在你的一些著作中,你警告说,新的希特勒或新的大屠杀这样恐怖的事情今天可能再次发生。历史在重演吗?

斯奈德: 在八年前出版的《黑土》(Black Earth)一书中,我警告说,俄罗斯将再次入侵乌克兰,会有相关的资源冲突。预测是可能的,但不是因为历史会重演。我们有专门机构,我们可以做出决定。但那些了解历史的人更有能力洞见危险和机遇。历史表明,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很可能发生。历史还表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二十一世纪的历史意义还在于,考虑到气候变化和其他全球威胁,它可能是可怕的,但也可能是美好的。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决定。这场战争是其中的一部分: 乌克兰人基本上是在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本世纪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明镜周刊: 普京的目标在乌克兰之外吗?

斯奈德: 普京在乌克兰谋求的目标,既有现实方面的,也有意识形态方面的。现实的一面是,他正在执掌一个寡头统治的俄罗斯,只要他在位,俄罗斯就无法实施改革。乌克兰对普京来说极其重要,因为假如民主能运转,那里看起来会比俄罗斯更好。这对普京来说将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考虑到他无法让俄罗斯的情况变得更好,他就竭力让西方看起来更糟糕,从乌克兰开始,在俄罗斯人的心目中,但在现实中也是如此。所以他支持英国退欧,支持唐纳德·特朗普,并在德国挑拨丑闻。

明镜周刊: 假如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场战争已让西方国家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北约更加强大,而且到目前为止欧盟内部还没有出现重大分歧。假如普京的目标是削弱西方,那么他没有实现这个目标。

斯奈德: 普京确实一定认为乌克兰会在三天内陷落。假如那样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就会有完全不同的一年。我们今天会问自己,为什么独裁政权比民主政权更有效,俄罗斯人和中国人将如何统治世界。事情没有变成那样,是因为乌克兰人。所以,在我们谈论西方之前,我们应该谈谈乌克兰人是如何保护自己的。假如乌克兰人没有抵抗俄罗斯军队,德国人就不会有一年的时间讨论“时代转折点”或坦克交付问题。西方的凝聚力取决于乌克兰人的胜利。而只有西方采取一致行动,尤其是在快速交付武器方面,不能只是口头说说,乌克兰才能取得胜利。

明镜周刊: 你说得就像是,除了乌克兰的胜利,别无选择。

斯奈德: 对西方来讲,别无选择。乌克兰人正在尽他们所能,但他们需要多得多的帮助。相较于坦克,人们说话的比重太高了。西方国家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并考虑如何塑造之后的时期。乌克兰的胜利意味着一个关于在欧洲的胜利和为了欧洲的胜利的新故事。在我看来,欧盟需要一个新的叙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开了一个历史性的窗口,利用这个窗口,欧洲可以专注经济,美国可以牵挂冷战的军事和生存挑战。目前,我们面临类似的挑战。通过帮助乌克兰赢得这场战争,欧洲人可以说他们反对侵略和野蛮行径,支持各国相互奥援的一体化。

2022年12月,莫斯科,雪中的红场。图源:Maxim Shipenkov / EPA-EFE

明镜周刊: 在德国,许多人惧怕冲突升级、世界大战或者核打击。你有没有同样的担心?

斯奈德: 不,整个讨论让我感到耻辱。对核战争的恐惧主要与我们自己的安全有关。在这样的情形下,当整个乌克兰的城市被摧毁时,这种担心是可悲的。动用核武器这样一种假想中的可能被置于讨论的中心,哪怕长期以来乌克兰一直在发生难以想象的暴行,这简直令人尴尬。我们绝不能允许自己被这样一种立场说服:仅仅因为俄罗斯拥有核武器,它就有能力在任何时候做它想做的任何事情。向核讹诈屈服意味着更多的核讹诈。

最重要的是: 假如普京要动用核武器,直接面对核武器攻击的就会是乌克兰。乌克兰人已经明确表示,他们想要的是被武装起来。我认为不会发生核战争,因为核武器的要害不在于动用它们。假如普京要动用核武器,其他国家会开始制造核武器,那么俄罗斯将不再有作为超级大国的权利。我们还必须考虑到,哪怕是俄罗斯的盟友也一直在告诉莫斯科不要动用核武器,俄罗斯领导人不希望被当作贱民去铭记,在乌克兰动用核武器不会赢得战争。

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一点。在这些情绪激动的讨论中,我们总是忘记的是,乌克兰的抵抗已将未来几十年爆发核战争的可能性降至最低。考虑到北约的力量和俄罗斯军队的弱点,北约与俄罗斯对抗已变得非常不可能。北京现在也必须再三斟酌任何攻击台湾的计划。因此,亚洲爆发核战争的可能性也低于一年前。乌克兰的抵抗使我们变得更加安全,假如我们能从这里开始,情况会好得多。

核议题将整个辩论框定在了错误的方向上,这正是普京想要的。他希望我们从思考“我们害怕了,我们真的应该做些什么吗?”开始。但我们应该思考的是: “乌克兰的抵抗使世界更安全了,乌克兰人必须赢得胜利,以确保这种安全。”

明镜周刊: 假如核武器作为最后的手段被消除了,对普京来说,摆脱战争的出路可能是什么?

斯奈德: 诚然,他不会真的要在乌克兰动用核武器,由此赢得战争。我不认为会有一个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明确的结局: 俄国人会输,并承认这一点。结局将更像是美国在阿富汗或伊拉克的战役,或者苏联在阿富汗的占领。普京可能倒台,他们总会在某个时候倒台。假如他想继续掌权,他会在被击败时宣布胜利。也许他会说西方攻击了俄罗斯,北约的攻击在乌克兰被阻止了。你可以用这样的故事掩盖很多失败。

为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必须帮助乌克兰挺过俄罗斯的下一次动员。然后,我们必须尽我们所能,确保乌克兰今年在战场上取得非常决定性的胜利。我们必须向他们提供尽可能多的武器,以挽救双方的生命并让莫斯科更快地让步。保护双方生命的唯一方式是结束这场战争,而结束这场战争的唯一方式是帮助乌克兰赢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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