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媽媽
三天前晚上在老家,徹夜開著亮晃晃的日光燈,把一本本老照片冊搬出來,用手機軟體一張張翻拍著,硬睜著疲倦昏花的雙眼,悠晃在那些小小柔柔的黑白畫面裡,暫且讓我忘了黑夜的漫長。
倒也不是因為我抱持著多懷舊的心態,故意找這件事來做,而主要是為了清醒著,可以隨時回應夜裡媽媽在房間的呼叫,一個多禮拜前,她在家跌倒,胸肋骨斷了一排,八十多歲的身體跌成這樣令人怵目驚心;是回到家休養了,但起身什麼的都很困難,看護來第三天就說要請假。
相簿的第一張是爸媽婚禮照,媽媽羞澀、爸爸俊朗。小時候我老問爸爸為什麼會跟媽媽結婚,因為在我心裡爸爸太帥了,但媽媽個子不高又不打扮,成天忙著家事和唸叨,爸爸明明是王子,怎麼不配公主?相對於我的憤憤不平,我爸總選擇不正面回答,硬是要保留一抹微笑和一個懸念,他可能只想享受女兒時不時對他透露的親暱和仰慕。好吧,反正那種父女之間拿媽媽逗樂的題材也只維持了短短幾年,我17歲時爸爸就過世,所以我始終也不知道真的答案。
臥室靜靜的。相簿扉頁來到了媽媽年輕時的模樣,照片裡的她張張笑容燦爛,穿著護士服時的她身姿曼妙、亭亭玉立,對著鏡頭笑得甜蜜又溫柔,想必掌鏡的是年輕時愛照相的爸爸,公園旁、樹梢下、河畔邊,我靜靜看著入了神,彷彿每個笑容都透過黑白照片漫溢到眼前,我印象中的她,從沒有這麼美過。
因為爸爸早走我總懷念爸爸,因為媽媽很早就得一肩挑起三個孩子的重擔,以至於她總得圍繞著家事現實打轉;日子磕碰時我總想著爸爸在就好了,從沒有想過媽媽憑一己之力為我們堅守住一個穩妥的家;追想著天上的爸爸比和身邊的媽媽溝通,要來得浪漫許多、輕省許多;於是這樣長久的日子以來,我總書寫爸爸,卻很少書寫媽媽。
我的視線停頓在那個美好的少女身上,久久不能移開;另一側,臥室裡暗暗的光線,收攏著一個老化的身軀,正在靜靜呼吸著,緩慢的步伐、掉落的牙齒、肥大的心臟、斷裂的肋骨、發炎的尿道、失控的血糖...時光向我細訴了一個美好的回首,轉眼又演示著歲月的不堪;如果美好是人一生所求,那麼人生到此時此刻,還可以祈求什麼?或是當中真的有隱藏什麼美好,是此時此刻的我還參不透的?
臥室傳來媽媽叫我的聲音,我把便盆移到床上讓她躺著尿尿,昏昏沉沉的她,就說了一句,妳快去睡覺,而後又昏昏沉沉睡去。
少女媽媽,謝謝妳的笑。在慘澹日光燈下帶著我輕觸到那份美好,黑白畫面中的笑容卻散發金黃陽光般溫暖了我,讓我在暗夜的病榻前可以為妳慶幸,妳也曾是公主,跟著王子活過、愛過,縱使長長日子中現實直面而來,妳始終對著生活的磨難生猛有力、縱聲放膽,或許,這一切起源,就是來自於妳對著鏡頭燦笑的那一刻吧,那一刻的美好開啟了妳的旅程,因而驚滔駭浪、因而含辛茹苦、因而,一生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