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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世界母语日与母语政治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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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结绳志语言人类学取向的第一篇文章,借日前的“世界母语日”之力,思考口舌与土地背后的政治和历史。
元宵节意味着节庆时间的结束,也意味着思考和行动的重新开始。本文是结绳志语言人类学取向的第一篇文章,借日前的“世界母语日”之力,思考口舌与土地背后的政治和历史。
本篇文章亦是结绳志“联结”栏目的开门稿件。人类学不是闭门造车的书桌学科,它一直在吸纳社会运动的能量,亦试图为行动者提供思考的新基点。“联结”栏目欢迎行动主义和介入民族志写作者(engaged ethnography)的投稿,让我们共同讨论作为社会行动和关怀劳动的人类学工作有哪些不同的呈现形式,又有哪些不同的结果。
作者 / 马云
原文发布时间 / 2021年2月26日

01.

流动的盛宴或节日的重量

上周可谓是人类学的春节。2月18日的世界人类学日旨在鼓励全世界的人类学家庆祝自己的学科,并通过邀请公共参与从而扩大这一学科的影响力。 这一节日的创制颇似学者们咖啡后桌游。台湾清华大学的林浩立老师在知名华语公共人类学网站“芭乐人类学”上写到:

“世界人类学日”的由来是这样的:美国人类学学会希望能找一个在学期中但又不会与其他重要节庆活动冲突的日子来庆祝人类学,想来想去,终于决定了每年二月的第三个礼拜四(请记住口诀:二三四)这个微不足道的一天好让相关课程或社团能推广人类学,第一个人类学日就这样在2015年的二月十九日进入节庆宇宙中。我们的友站Savage Minds对此有详尽的介绍,并且包括了“219”为何是一个很人类学的神秘数字的讨论。隔年,如同许多的美国事物像“美式民主”或美国职棒总冠军赛“世界大赛”,人类学日被认为不应只属于美国人,而是全世界,“世界人类学日”于焉诞生。

值得一提的是Savage Minds的原文中倒是将这一节日与2010年代英语人类学界一系列公共化的努力放置在一起:2011年的2月19日开源期刊《HAU》在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等人倡导下成立(已经不再开源的HAU的故事很长),而历史更悠久的期刊《文化人类学》 也在2013年的2月19日宣布完全免费。

而在任何意义上对人类学和人类而言更重要的节日是2月21日的世界母语日。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行的文化类节日,每年的2月21日意味着一系列国际同步的母语权益倡导和母语教育实践的推行。

UNESCO世界母语日logo

人类学日择日所遵循的是欧美节日常见的“流动的盛宴”。这一源自教历的节日法则会在某一固定星期中选择适合某一活动的某一天,导致的结果是每年节日的具体日期都会流变。世界母语日白纸黑字的2月21日则更具严肃性,这也和这一节日背后更坚固的历史有关。即便节日是社会建构的,不同的建构也有不同的重量,母语这一与土地、语言与人紧密相关的议题尤为如此。

承载这一重量的时空是1952年的东巴基斯坦——日后的孟加拉国。当日早晨9点,达卡大学的学生涌上街头,冲击达卡大学的校门,抗争巴基斯坦的单一语言政策。四年前,巴基斯坦国父真纳曾在此致辞,向学生们论述乌尔都语应该是巴基斯坦唯一的通用语。真纳的这一论述弃占当时巴基斯坦一半以上的孟加拉语人口(基本是东巴基斯坦的居民)于不顾,并把他的异议者称之为“巴基斯坦的敌人”。母语的捍卫者被推向了这一新兴国家的对立面。随着真纳带着他无匹的权威于1948年离世,东巴基斯坦的乌尔都语政策逐步推行,民间的抗争也愈演愈烈。

11点一刻,学生阵线开始冲击警察组成的警戒线,愈发激烈的火线从催泪弹升级为最终的开火,4名学生遇难。伤亡——或牺牲的消息随后在达卡全城,进而在东巴基斯坦全境扩散,最终在多地引发抗争。虽然巴基斯坦政府暂时压制了抗争的音高,并于1954年给予孟加拉语官方语言的地位。而2月21日也成为东巴基斯坦官方承认的语言运动日,于1955年开始纪念。

但东境和西境的割裂已无法愈合。1959年的阿尤布军政府又一次通过了独尊乌尔都语的单一语言政策,把东境的孟加拉人视作过于印度化的他者,并在政治经济发展上着力打压。而每年的2月21日,孟加拉民众对母语运动及其烈士的纪念也聚集着动员能量。这股民族主义情绪终于1971年的孟加拉独立(解放)战争爆发。

1972年1月孟加拉人民共和国建国。1973年,孟国政府重建了1971年战争中被毁的语言运动纪念碑(官方名称为Shaheed Minar,舍希德碑,舍希德即伊斯兰文化里烈士之意)。1998年,两位旅居温哥华的孟加拉侨民致信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建议联合国以2月21日为世界母语日。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从2000年开始纪念世界母语日,他们的倡导得以成功,以不同于人类学日的另一种方式让一个国家性节日上升为世界性节日。

02.

民族国家自决的母语之结

但为何母语在1952年的东巴基斯坦得以成为孟加拉烈士愿为之牺牲,而西巴基斯坦当局又寸步不让的议题?二战后大批民族国家自决是母语议题之重的基本砝码,而母语和通用语在民族国家框架下的内在矛盾是这一砝码无法维持平衡的根本原因。

1952年2月21日孟加拉母语运动现场

自1947年印巴分治起,语言问题即是新兴的伊斯兰国家巴基斯坦上空的一片疑云。真纳及其所代表的穆斯林联盟在与甘地的国大党决裂时的诉求是成立能够代表南亚穆斯林群体的独立国家。在二战后民族国家自决大潮里,真纳面临的困境是如何统合同一个宗教下不同的族群。不同于苏加诺在印尼独立时选择创制新通用语(即印尼语),真纳的策略是往前看,指定已有的乌尔都语为巴基斯坦的官方语言。

现代乌尔都语源自印度斯坦语,在北印度广为使用,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纪。因其波斯-阿拉伯化的乌尔都字母而被视作穆斯林语言,从而与其完全口语互通、但以天城体书写的印地语区格。1837年,乌尔都语被东印度公司指定为被印度的通用语,而整个19世纪的殖民时期印度一直伴随着印地语还是乌尔都语更有资格成为印度通用语的争论。这一争论的实质是印度教和穆斯林信徒的权力较量,也预演了真纳(穆斯林联盟)和甘地-尼赫鲁(国大党)最终导致印巴分治的对决。

但分治后的巴基斯坦努力向欧洲经典民族国家模型一国、一族、一语(文)、一教转化。其中通用语的建立,安德森曾言及印刷资本主义和读报经验所带来的共同体想象机制。以通用语替换母语,压制地方性语言/方言,是民族国家建立的标准步骤。

这也是真纳的计划,乌尔都语也并非他自己的母语,在西巴基斯坦,大量民众以信德和旁遮普语为母语,事实上,建国之初的巴基斯坦全国96.7%的人口母语皆非乌尔都语。真纳对乌尔都语的信心来自上述这种语言和伊斯兰文化的亲近。在1948年达卡大学的演讲中,他说到:

只能有一种通用语言,即各省之间的交流语言,这种语言应该是乌尔都语,不能是其他语言。国家语言必须是乌尔都语,这种语言是由这个次大陆的一亿穆斯林培养出来的,是巴基斯坦全国各地都能理解的语言,最重要的是,这种语言比任何其他省份的语言更能体现伊斯兰文化和穆斯林传统的精华,也最接近其他伊斯兰国家使用的语言。

真纳寄希望的恰恰是安德森所论述的前民族国家——帝国里圣典语言统合不同母语族群的魔力。这一魔力仰仗的并不是与身俱来的母语,而是后天在神职或文官系统里的升迁,乃至彼世人类大同的归宿。不幸的是在民族国家的浪潮和东西巴基斯坦被印度隔开的地缘政治下,这一魔力不再奏效,也丧失了理解和包容东巴基斯坦母语情结的能力。

03.

不再自飞的鸟:少数族群的母语难题

这个时代仍然有为母语牺牲的人。2019年9月10日,俄罗斯联邦乌德穆尔特共和国首府伊热夫斯克市政厅前,79岁的乌德穆尔特语言学家和语言保护行动者阿尔伯特·拉津自焚身亡,以抗议俄罗斯对少数民族共和国母语教育的限制。

自焚前的拉津,来源:The Moscow Times

俄化政策一直是俄罗斯治理境内多民族多语人口的主线,无论国体是帝国、苏维埃还是联邦共和国。俄罗斯帝国的俄语沙文主义曾是列宁鲜明反对的。但虽然苏联建立初期曾赋予少数民族高度自治的权力并制度化各地的母语教育,但1930年代开始就逐渐以中央集权的方式剥夺母语主权,先是书写系统的全面西里尔化,再逐渐不给予少数民族母语教育政策支持。1958年,苏联当局貌似先进地引入法律,让所有孩子的父母有权决定孩子以何种语言接受教育。而在俄语以通用语的面貌制霸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苏联,这一“自由选择”无异于默认的俄语化。1960年,苏联的民族学校尚有46种非俄语语言用以教学,到1982年,非俄语教学语言的数量下降到了17种。直到解体前,迫于非俄国精英的压力,苏联的各加盟共和国才第一次通过法案厘定了各族群的语言权力。解体后的俄罗斯联邦也一度接受了境内各少数族群对过去俄化政策的批评,准许多元文化主义语言教育的开展。

但2000年后,随着普金上台,俄罗斯民族主义抬头,同化政策逐渐重浮水面。普金上台后第一年即重建名为俄语委员会的机构,逐步推行标准化俄语。另一方面,对少数族群语言教育则是与苏联时期如出一辙的“去保护”政策。2017年,俄罗斯宣布不再推行少数族群共和国内的强制母语教育。这是拉津无望而自焚的前奏,因为失去了制度化保护的母语教育必然夭折。

当今母语政治的情境已与50年代大不相同。民族国家自决的浪潮早已退去,母语受到威胁的少数族群无论是人口还是政治经济实力,都无力挑战主体民族来达成民族自决。而主体民族语言随着通过政治-商业-文化资本的绑定,逐步获得绝对的优势,以至于少数族群迫于生计也会选择放弃自己的母语。少数族群母语政治的自发性已不再可能获得孟加拉母语运动的能量。

值得一提的是,民族国家框架如今也可能成为少数民族呼吁母语权利的障碍。在母语运动的发源地孟加拉,虽然号称98%的人口都以孟加拉语为母语,但令人揪心的是剩下的2%。孟加拉国的30余种(依划分方法而有差异)少数族群语言,过半数都处在灭绝的边缘。虽然没有强制化的“孟加拉化”,但就业的限制、经济的参与使得母语不再与这些族群年轻人的未来相关。

拉津自焚前独自示威的身影曾挥举着一块标语,上面写着“如果吾语明日死,我愿今日亡”,出自苏联(俄罗斯)阿瓦尔族诗人伽姆扎托夫的名作《母语》。伽姆扎托夫终身用母语阿瓦尔语写作,曾在苏联推崇少数民族作家的二战后游历过广岛,有感于原爆少女佐佐木祯子折千纸鹤的故事,写下了不朽的战争挽歌《鹤》。也曾在加尔各答参观过泰戈尔的故居,着迷于历史上最伟大的孟加拉语写作者所绘的一只不存在于世间的鸟。母语政治曾经拥有沉重的过去,但在商业世界的就业妥协和民族国家的裹挟下,指向的是过于轻盈的未来,该如何重新起飞,尚待新一代思想者和行动者的努力。

参考文献
Alam, S.M. Shamsul 1991 Language as political articulation: East Bengal in 1952,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 21(4): 469-487
Anwary, Afroza 2001 Frame Alignment and the Dynamics of the National Language Movement of East Pakistan: 1947-1956,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45(1): 163-191.
Bangladesh: Some Endangered Languages
http://endangeredlanguagealliance.org/main/wp-content/uploads/2010/06/BangladeshEL.pdf
Bangladesh tribes fear linguistic ‘genocide’. (2012, May 13). Egypt Independent, Retrieved from http://www.egyptindependent.com/news/bangladesh-tribes-fear-linguistic-genocide
Bhuiyan, Abdullah Al Mamun 2016 Indigenous Languages in Bangladesh: Loopholes behind the Scene. Indigenous Policy Journal 27(2). 
Chevalier, J.F. 2018 Language Policy in Russia: Nation, Nationalism, and Language. In Language Planning in the Post-Communist Era. Andrews E. eds. Pp: 93-118. Palgrave Macmillan, Cham. 
Hellz yes National Anthropology Day is ON
https://savageminds.org/2015/01/22/hellz-yes-national-anthropology-day-is-on/
Remembering Rasul Gamzatov/ The Poet of the People, CounterPunch.
Russian Scholar Dies From Self-Immolation While Protesting to Save Native Language, The Moscow Times.
https://www.themoscowtimes.com/2019/09/10/russian-scholar-dies-from-self-immolation-during-protest-to-save-native-language-a67229
Spotlight on Internationalising Bangla Language
https://www.thedailystar.net/spotlight-on-internationalising-bangla-language-9352
林浩立, 世界人类学日:我最喜爱的五篇人类学文章, 芭乐人类学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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