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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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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隔離記:“咱們下樓去看看對面的街道吧”

楊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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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人不幸是西安第一批被封小區的居民,昨天和父母、祖父母視頻通話交流了近況,並相互祝福新年一切都好,能盡快團圓。

“你們別看我現在談笑風生的,前幾天緊張死人了,我和你爸徹夜不敢睡,就盯著訂菜的小程序,給你姥姥姥爺搶菜。”

屏幕上的媽媽激動地不停說話,我知道她是孤獨壞了。作為西安第一批被封鎖的小區居民,媽媽已經十六天沒出過院子了。

“那幾天送不來菜,我怕姥姥姥爺沒菜又捨不得買院子裡很貴的菜,都急哭了,你爸還安慰我。”

據我媽說,那天她剛大包小包買好物資,隔著院子的鐵柵欄送給姥姥姥爺,當晚我們家的小區就宣告封鎖。那之後,她就過上了天天做核酸檢測,時時抱著手機給自己和姥姥姥爺搶菜的隔離生活。

“突發!西安發現聚集病例”,12月16日,我看到家裡的群在轉發這條新聞。打開一看,果不其然,是我家人所在的城區。涉及病例的小區、院校,倒是動作迅速,立刻採取與中國大部分城市應對新冠病例一樣的措施:封鎖。

一刀切的封鎖:封鎖街道、封鎖小區、封鎖城區,以及,最終封了城。

朋友圈裡的媽媽,天天更新她的隔離日記。她喜歡寫一些丟失了主語、混雜口語和書面語,自帶音效的文字:

那天,被封锁的第十一天,院里小店打开了小半扇窗,递出一袋面粉,老板说,进货难了!如获至宝,回去摊了煎饼发群里,友说不错嘛以后做了给咱尝尝,我说不做,我要是开始和面粉搏斗,意味着有敌情处险境没自由了。
今天,被封锁的第十三天,订的菜昨天凌晨五点送到,有韭菜,有鸡蛋,上一次动手烙菜盒子是上一次的漫长的封锁期内。今天和它仍然恍如初见,又觉互相吸引又觉陌生尴尬。半圆的不半圆的,三角状的,大的小的,皮儿厚的一嘴下去只咬到面的…

家人被封鎖快十天的時候,“西安斷糧”衝上新浪微博熱搜。女友獨守西安家中的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很擔心,女友只剩兩包泡麵了,最多還能撐兩天。我趕快給家人打去了電話,還好,平時做飯的家庭,再如何都有米麵油,不濟也能花式做些麵食填飽肚子。我知道我的家人幾乎從不動手做麵食,看見爸媽被逼無奈做起了煎餅,雖然有些辛酸,但看她們笑著調侃,笑著在廚房忙活,也安下心來。

“你爸之後就是大廚了,第一次攤煎餅就這麼成功。”

“那天凌晨,突然信息來了,說訂的菜到了,我趕快讓你爸下去取,結果他找了半天沒找到寫我們名字的菜,打聽了才知道,中間有十幾個訂單被取消了。你爸上來後跟我說,他當時感到莫大的茫然,那種孤獨感啊,就像被世界遺忘了,他就只好空手而歸。”

講起這段已經過去了的烏龍經歷,我媽一直在笑,而我想到那天爸爸在樓下面對著滿地“沒有他們的名字”的蔬菜包時,還是默默地掉了幾滴淚。疫情已經迎來了它的第三年,而最初新聞中讀到的,武漢市民的無奈,如今在我的家鄉西安仍上演著,而我沈默寡言的爸爸,因為沒買到的蔬菜,參演了這一出落寞。

封控第十四天:一打开,久远了的旋律响起,泪奔。一张张辞旧迎新的笑脸晃动,没有口罩遮挡,团团融融的暖意深情。已经十五天见不到老爸老妈,见不到好盆友们,这是一个如此魔幻的岁暮年关。
每次核酸检测下楼,要按顺序绕一圈再回家,每次会走到围墙边,我从黑色的铁艺栏杆,望向大街。

“那天我跟你爸說,我想念對面的街道,咱們下樓去看看對面的街道吧,於是我倆就下去,隔著西門的鐵欄,去看看街道⋯⋯我就看見一個老太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我想著這也不太可能吧,現在咱們這一片兒,哪有小區會放人出去啊,我和你爸擔心這是走失或無家可歸的失智老人,就趕快隔著鐵欄問那天老太太,結果她也沒回答,我們就只好和物業人員聯繫了”。媽媽說到這裡,我只得慶幸姥姥姥爺目前身體狀況還好,且住在一起,被隔離了還能相互照顧,不至於孤零無依。

城市封鎖,最可憐的就是這些走丟了、無家可歸或者獨自留守的老人。凜冬惡劣的天氣,大小商店也都緊閉捲簾門,街道上空無一人,再加上地方政府動不動就用強化學劑進行一場“街道消毒殺菌”,我都不敢細想這些流浪漢能如何捱過。獨居老人不善用智能手機,我姥爺都已經算是智能手機的熟練用戶了,但他也很難自己操作,每天半夜凌晨守著信息去“搶菜”,而姥姥則是完全不用智能手機,給她配了一台,但她總怕自己誤操作,洩漏了信息或者造成什麼損失,平時也不怎麼用,根本不可能指望他們老兩口自己訂菜搶菜。

媽媽講到給姥姥姥爺訂菜的經歷時,我看見小姨偷偷抹眼淚。她遠在北京,有自己繁忙勞累的生活,沒辦法回西安來幫忙。她的眼淚感染了我,也開始流淚,我笑著調侃:“我們家的女性真是愛哭啊,一個哭了,“三姐妹”就都哭了”。

我和小姨,最關心的還是用藥問題。姥姥姥爺都有慢性病,尤其姥爺前不久剛出院,看著網上大家求藥無門的信息,不免擔心家人,我甚至常在夜晚,控制不住自己想到一些災難性的後果,久久不能入睡。

一天深夜,群里有人求救,心痛发作,打120来不了(那几天雁塔区诸多医院停诊,我们小区又是隔离区,种种限令之下…)邻居里有位医生,火速前去,也有人带了救心丸过去,其他的邻居们帮打各种的求助电话,一位邻居终于叫到了滴滴,一位有出门证的邻居用自家的轮椅推着护送去了医院。群里几乎,半夜未眠。

關於醫藥,媽媽倒是很樂觀。不過這也是我們的幸運,姥姥姥爺住的地方,有方便的社區醫院,短期內應該不會出現醫療短缺問題。媽媽給我們講了我們家小區有人突發疾病,大家互助的事。在無奈的強硬封鎖政策下,還好,大部分人心總還是暖的:

大门口的便利店,老板娘因密接拉走隔离,便利店群里,大家接龙祝福,感谢老板娘封控这些日子里为小区业主们提供的物资。这是疫情至今最大的令人感动的变化,每个人都学会接受学会坦然学会共情。
米换油,馍换菜,猫粮狗粮人粮,药品尿不湿发酵粉,一声求助众群员应声。

“行了,你們不用這麼擔心,我們暫時還不錯。昨天收到發放的菜了。這幾天配送漸漸恢復正常了,我剛又給咱爸媽訂了牛肉和牛奶。”

聽到配送恢復正常,我和小姨也都鬆了一口氣。在不知何時解除封鎖的日子裡,只要暫時物資充足,暫時不生病,不出意外,就是好消息。過度的擔憂只能徒增焦慮,畢竟到了今天,疫情的第三年,大家的心態總都比當初穩定,既然個體對大環境的發展無能為力,就只能互相安慰、幫助與祝福了。

收到的免費配送“愛心菜”


今早又看見媽媽更新她的跨年夜封鎖日記:

這个魔幻的岁暮年关,我们的足迹遍布各群,深夜蹲守如猫警觉,群里游荡,群里采买,物质和精神皆寄托在了群里。
这个魔幻的岁暮年关!哈哈哈还有珍藏的酒,抢到的肉,柜子角落的饼干糖果,举起杯盏吧!什么时候我们能不戴着口罩欢聚一堂,噢,戴着口罩也行呀!
祝福亲人和朋友们,我们的2022,我们一起迎接!
爸媽、祖父母、小姨和我,一起舉著家裡的花(除了小姨都是長壽花),以花代酒,互祝新年快樂。


隔著八個時區,我能做到的也只是每天多陪他們說兩句話,並期望封鎖早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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