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蒟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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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嫲

蒟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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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過就是親人間最普通的相處,不驚天也不動地

我的太嫲,是我父親爺爺的二太太,她的一生都沒有生養,把太爺的每一個孩子,孩子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當成她的親骨肉來善待。父親的爺爺嫲嫲相繼過身後,二太太記住太爺的遺訓,不能讓家散了,硬生生把一大家子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維繫起來。不似文學作品提到的姨太太通常沒有好下場,太爺的這位二太太在家族裡威嚴得如皇太后。太嫲沒有讀過書,卻極懂得做人的道理,是非曲直分明。但凡家族有什麽紛爭,大家總是喜歡吵到她跟前,而每一次她都斷案公正。家族很大,父親極少參和家族的事,連帶著我也遠離,我分不清那一個個什麽親戚,但是太嫲的腦海裏面有一張清晰的圖譜,每一個分支不管如何開枝散葉,所有家人她都記得一清二楚,不論名字或性別。

第一次見太嫲,我還未讀小學。那個夏天有幾個星期無人看管我,於是爸爸請廣州的太嫲代照顧我一段時間。爸爸將我送到太嫲的家,一起食個午飯,就趕下午的火車走了。我記得自己倚在太嫲家門口,眼淚汪汪地央求爸爸,「你記得早啲嚟接我返屋企。」等爸爸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我才仔細看清楚太嫲的樣子:目光如炬,薄唇高鼻樑, 灰白的頭髮一絲不亂地梳成一個緊密的髮髻。她盯著我的淚眼,眉頭略皺,「喊咩,你爸爸又唔係唔要你。」不説還好,一説我便哇哇大哭起來,太嫲似乎很討厭小孩哭鬧,回身拿了個鷄毛掃在我面前揮了幾下,喝駡我收聲。我驚恐靠著墻邊,哽咽著收聲。連太嫲養的貓也一臉嫌棄,凶巴巴叫一聲,仰頭高傲地從我身前走過。我們第一次的見面彼此都不太愉快,我討厭這個嚴肅的老人,生氣爸爸抛下我。

那個時候,太嫲與我的叔公同住。叔公的書房很大,有很多書,趁太嫲午睡,我悄悄潛入叔公的書房,找一些插圖多的書,字看不懂,津津有味地看起插圖來。太嫲醒來,看見我自己一個人在讀書,便去做家務了。

叔公喜歡吃饅頭,太嫲每日天未亮便起床做饅頭,做的還是老麵饅頭。第一天早餐,太嫲怕吃慣麵包的我不吃饅頭,特地煮了個麵,發現我居然也很愛吃饅頭時,太嫲的面容明顯放鬆下來。叔公上班後,我便開始了與太嫲大眼瞪小眼的一天。我討厭那隻眼角長在頭頂的貓,於是趁太嫲在厨房忙碌,偷拿她的鷄毛掃追著貓滿屋跑,把貓嚇得竄上櫃頂,喵喵亂叫。太嫲從厨房出來,我立刻丟下鷄毛掃,誰知太嫲卻笑了,大有你個細路這麼記仇,不敢找我出氣,找我的貓撒氣之意。

叔公的書房和天台的花園成了我消磨時間的去處,太嫲發現我很能自得其樂,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難帶,慢慢竟也對我和顏悅色起來。這些,是後來爸爸告訴我的,他說太嫲很喜歡古靈精怪的我。太嫲做菜很好吃,醸豆腐、蒸鷄和各種小炒都拿手,身為一個小吃貨,在太嫲家的飲食是我最爲滿意的部分。太嫲有時還會拖著我,帶個碟子到街口的燒臘店買燒鵝。太嫲喜歡買下莊,還會叮囑燒臘店的老細把鵝髀留著不要剁塊。回到家,還帶著溫度的皮脆肉滑的鵝髀自然是留給我吃的。往後的歲月,食過無數燒鵝,始終還是太嫲買給我的燒鵝髀最好味。多年後,特意再回到那個街口,燒臘店已經改頭換面賣起女士飾物,而太嫲也已經離開我。

第一次見面之後很多年,爸爸上廣州探望太嫲都會帶上我。每次短暫的相見,吃吃喝喝間也令我們生出祖孫情來,我從小心思敏感,知道誰是真的對我好,而太嫲是其中一個。到我再大一點,她會拿出錢,叫我自己拿個碟子去街口買燒鵝,她始終記得第一次見面我如何津津有味吃那一支燒鵝髀,固執地認爲燒鵝是我最愛的食物。

讀大學的時候,太嫲中風,我自己去探望她。看見太嫲孤單坐在房間的窗邊,中風令她行動不便,也不能言,倔强的她嘗試從喉嚨發出嘶啞的嗚嗚聲,眼眶一紅,我們兩個抱頭痛哭起來。要强了一輩子的老人,生活不能自理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太嫲用手勢指揮我從櫃子拿出錢來,緊緊抓住我的手,不停含糊重複一個詞語,我聽不明白,不知道她想我做什麽,説了很多答案,她都搖頭,最後她也急了,甩開我的手,好像責怪我不願意幫她,我哭著說:「我聼唔明,你究竟想要乜啊。」太嫲張大嘴巴,努力很久想咬字清楚一點,這一次我好像聽到了一個「餃」字,我急忙問她是想吃餃子嗎?她滿意點頭。我把錢放回去,說我馬上落街買。她又着急起來,生氣地嘶叫,一手拉著我,一手指著櫃子要我拿錢。我只好用自己錢買完餃子,又偷偷把錢放回去了。我知道她很喜歡附近一間生麵店現包的韭黃餃子,我跑著去買了一大盒回家,煮好,太嫲堅持要自己食,拿著勺子顫抖著把餃子送入口,她笑了,我也笑了。

太嫲頑强得不得了,沒有輕易就投降,居然慢慢可以行走,也可以說一些簡單的句子。如是,太嫲又活了好些年,直到那一年10月,我與好友到雲南旅行,旅程的最後一日,收到媽媽的電話,告知太嫲再次中風,這次應該挺不過來了。我立刻把機票改飛到廣州,下機便撲到醫院探望。來到病床邊,太嫲緊閉雙眼平躺,手被紗布綁在床邊鐵欄,保姆說不綁著她就老是抓自己。我解開紗布,握著她的手,輕輕叫了一聲「阿太」,太嫲聽見我的聲音,睜開雙眼,張大嘴,喉嚨想發出聲音,但這一次她再也發不出聲音了。她用盡力氣抓住我的手,眼睛掙得大大的,想坐起來,似乎想告訴我,她不想死,不想在醫院,她想回家。兩個月後,我在離太嫲很遠的地方,再次收到媽媽的電話,太嫲走咗啦。媽媽叫我不要太難過,太嫲活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算是喜喪了。

20多年後的今天,再次回想起我與太嫲相處的點滴,也不過就是親人間最普通的相處,不驚天也不動地,留下的只有淡淡的思念。等到再團聚的一天,相信太嫲一定還記得我。你要耐心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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