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 第1章
年媛媛是从好市多走回来的,不管在哪边她都没去考过驾照。初夏五月,马路边走起来有些热,驼色毛衣底下肚皮已显怀,她又出了一身汗,觉得自己这会很像个施过太多肥的西瓜,正在烈日底下不受控制膨胀。她想到被车轮碾压过的鲜红瓜瓢,嘴里就开始发苦腻味起来,还好已经快到了。
五个月前,年媛媛还天天呆在县医院外科手术室里,主要负责给医生递上雪亮亮消过毒的刀子,缝合时留意不要把任何东西留在被开膛破肚的病人体内。
她对后面那项职责很熟门熟路。
我唯一的天赋。每次收工戴着橡胶清洗血水时,她都这样想。
她三十了,也算波澜不惊。年媛媛望着玻璃镜出神,刚上初中时她总嫌自己鼻梁太矮,嘴角又钝。熬到只要是个女孩就被叫“美女”的年代,心里多少有点泄气不再期盼女大十八变。
目前为止的人生没有太多波折,高考不算。
那回罗玉兰为表重视亲自到学校拿到她的成绩单,然后在家三天没有出门,忙着拨打查分热线和申诉专线。年媛媛躲在自己房间里不敢喘气。
到了第四天早上,罗玉兰寻出一只竹编篮子亲自去买菜了。
自然有人问你们家媛媛去哪上学,罗玉兰拿起肉摊上的排骨,举起来放到眼前端详,她近视得厉害。
我们媛媛?那个油盐不进的?还能怎么办?三本也得去念不是吗?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又不聪明又不漂亮做得成什么事?
罗玉兰自然帮她填了志愿,年媛媛连滴眼泪都没有。她对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高中三年从来没逃过课,补习班名师也见过不少,每天雷打不动花十几个钟头吭哧吭哧也弄不明白高深莫测的函数和气旋方向。
罗玉兰挽一挽袖子抽走志愿表叹着气。算了算了,当我欠你们年家的。年媛媛绷着脸不敢说什么,她奶奶在一边走过去,拿着电话筒在大声笑。
哎,是,哥哥考得好呢,你们家那个呢?故意让小儿媳听到。
哥哥是年媛媛的堂兄。罗玉兰的脸色果然黯淡下去,她抓起小坤包风风火火出去了。有两台手术要做。
医学院的日子像是加长版的高中,拉得更散漫。年媛媛不再用五颜六色的荧光笔去画重点,费那个功夫干什么?她逃掉了不少解剖课,因为没来由害怕那些。
反正不管怎样她会毕业的。她猜得不错。
毕业上班跟在罗玉兰身边做学徒的日子不好过。年媛媛永远不知道她会在哪一秒忽然对自己大发脾气。自然前二十多年没办法对亲生女怎么样,可当这不争气的女儿做了她带上手术台的助理时,做母亲兼妇产科主任的就有大把的理由来骂。
没有人和她多说话。护士们都有自己的小团体。年媛媛这回尝到做主任女儿的苦处了,挨罗玉兰骂最多的永远是她,其他女孩子听到了边窃笑边交换眼神,幸灾乐祸里也有含糊闪烁的不明意味。
她知道她们八卦她笨得不可救药,亲妈带着手把手教都不会。
没办法,人家会投胎。这科室里护士长的位置以后少不了她的。
什么年代还搁这搞继承呢?年媛媛立刻端着盘子走开了,她宁肯买个干巴巴的黑米面包都不愿再到食堂吃饭。
罗玉兰对着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科室里其他女护士开始有一连串的相亲对象,而她没有。有几个冲着罗玉兰的面子来,最后都是和她吃顿饭就落荒而逃。年媛媛乐得下了班就搭车回家。没有社交。
她喜欢自己的小房间,要先穿过长长的潮湿走廊上楼,褪色的绿色油漆铁门是她自己选的,十三岁那年。桌子上胡乱堆砌看不完的资格证考级书,窗帘透着淡粉。年大成和罗玉兰卧室在三楼,她打开窗户能听到他在头顶跟着功放机在练太极。
给你找了个对象。
那天晚上罗玉兰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好像在宣布全家明天吃鲫鱼。
谁?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八个月后年媛媛已经茫然拉起“会知道”先生的手,跟他走进异国的妇产科候诊室,就为了提早半小时等前台叫到她名字。
她把纸袋里的东西一一打开放到料理台上。薄皮柳橙、切块分装的的凤梨、罐装酸黄瓜。这里地方小,没有亚洲超市,买不到泡菜。她转过身去看住雪白的冰箱门,想了一会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朋友圈刷新两下,年媛媛集中注意力从相册里选中一张照片,好了,还特意加厚滤镜和位置贴纸的水印,大拇指按下发送,回到聊天界面。她不去看那密密麻麻未读红点,径自进到最顶上的聊天群,每日例行广告一发,立刻把手机倒扣在冰凉台面上。
年媛媛的目标客户是之前几乎没说过话的前同事们。她加了一个已在当地打拼很久的温州大姐,这人一听说街尾房子里搬进位黄皮肤还不会半句外文的新媳妇就开着二手别克车过来,年媛媛被对方惊人的口才震慑了半小时,不知怎么就已经加了大姐的代购群成了她的分舵代理。
老公不置可否,只说她有份事情做也好。他在这里念博士的钱是罗玉兰出。年媛媛和他认识的第二个礼拜办酒席。又回到他老家办一桌,公婆大姑子对她很客气,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每天来敲房门问她早餐吃粥吃饭。她待不住,找了个借口说去苏州见见高中同学。
没有蜜月。
罗玉兰把她叫回老家去,晚上的雪亮日光灯下早已铺开一溜的纸质证明,从出生证到文凭甚至还有疫苗记录。
我知道你是不会操心这些,替你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