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与蛇-“绳缚新浪潮与亚洲人文”讲座笔记(2)
今天我们来继续整理京都大学“绳缚新浪潮与亚洲人文”论坛中的讲座笔记。下文的内容整理自题为《绳与蛇》的讲座,但与其说是讲座,不如说是主讲人吉岡洋讲授的兴趣如何被一步步带偏的故事。虽然讲座本身令人一言难尽,但这其中不乏有趣的知识,在必要时我也会加上自己的注释,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如果说我们在前文所整理的紧缚入门讲座是对于现有的对绳历史的理解的简单梳理,那么在Kinoko表演之后的《紧缚作为一种当代艺术》与《紧缚的哲学:从亚洲自我的角度》两则讲座可以算是对于绳缚的人文研究的正式汇报了。因此,对于这两部分的内容我很是期待,在论坛结束以后很快请来了日本朋友帮助我整理讲座中的内容。
以下的笔记整理自原本题为《紧缚作为一种当代艺术》的讲座,在论坛当天主讲人吉岡洋教授临时将题目改成了《绳与蛇》(致敬団鬼六的小说及其改编电影系列《花与蛇》)。鉴于在写此文时我实在难以抑制自己吐槽的冲动,我会在笔记中加入我的旁白和注解,以粗体为区分。
讲座的主讲人是在京都大学研究美学与艺术理论的吉岡洋教授。讲座时限为三十分钟。以下是吉岡教授的三十分钟。
首先吉岡教授感叹了一下自己已经用了这个教室十年了,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研究经历。随后教授拿出了一本书,说这个论文集是他的研究所出的,每年出两本。如果大家想要呢,可以拿走。但是呢,可能数量不够,所以可能有的人拿不到。在美学理论的研究里呢,有很多关于毒的研究,这些研究在书里面能找到。
吉岡教授说,像这样前面有个表演的活动呢,之后第一个讲话的人呢就比较吃亏。他对紧缚呢不了解,只是以前在酒吧里看过一次。今天呢,也是第一次看很专业的表演。对BDSM和日本的SM文化也不是很熟。可是因为已经接了这个演讲的邀请嘛,于是就看了一下Kinoko的作品集Perfect Red。
随后,吉岡教授抒发了自己对这本书的读后感。他说本来我们的身体是活的,绳子是死的。但是看完Kinoko的作品,他觉得绳子是活的,而身体则为了突出绳子的美而存在。这种感受激发他去研究绳子作为符号的意义。
(吉岡教授你清醒一点....十分钟过去了啊喂!一共只有三十分钟啊啊!你怀旧完推销完忸忸怩怩说自己其实不懂啦只是答应了演讲才看了看书——说完时间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啊啊!!)
启蒙辩证法
接着吉岡教授提到了幕末时期日本的责罚文化,他猜测到了明治初期可能比今天有更多的人欣赏责罚作为消遣。这种文化直至西方文化的进入而作为一种俗气的表现渐渐消亡了。
吉岡教授在大学期间曾研究辩证法。他介绍了由启蒙时期哲学家们建立的框架。从这个角度,他指出启蒙的过程即是从神秘学中解放的过程。这意味着神话的解体。随之而来的是知识、科学和理性,也就是人类对自然的征服。
然而,如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所指出的,这种征服所带来的,却是新的野蛮。他对绳缚的研究,将建立在“人类对自然的征服”这一框架上。
(哇听起来好有趣!把对绳缚的研究和现代性批判结合在一起太棒了吧!!!好期待好期待!!)
接着,吉岡教授说,可是呢,我发现这样研究太难了,于是我放弃了。
(????!!!!!??????!!!!!)
我们不知道吉岡教授在放弃之前的研究进展到了哪一步,但是他原本的角度的确是非常有趣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出版于二战刚刚结束不久的1947年,这一著作分析了现代性中的重要矛盾:如果科学和理性将我们从神话的“愚昧”中拯救出来,如果科技、医疗的发展为人类带来了诸多福祉,那么在这些“进步”之后人类何以走向生产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拥护极权和制造大屠杀的今天?是否理性也是不理性的?作者由此提出“神话已是启蒙,而启蒙将回归神话。”
此外,作者还指出人类所作出的三种盲目的征服:对自然的征服、对天性的征服、和对其ta人类的征服。由这些主题,我们不难想象绳缚这一现象在这一框架下或可以产生非常具有创造性的对话。绳子既是古老的工具,也是重要的宗教与美学符号,而绳缚的过程也易激发对于征服与人类天性等主题的辩证思考。同时,由于绳缚实践集合了神秘的元素与人类对自然和自我征服的元素,它在上述框架中的位置想必是非常暧昧和有趣的。因此,不得不承认当吉岡教授提出自己原本的研究计划时,我充满了激动与好奇。
绳与蛇
在放弃了引用《启蒙辩证法》之后,吉岡教授决定将注意力放在绳子本身上。
(此时12分钟已经过去了,他还剩18分钟进入正题)
在日本,绳子在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比如新年时用来祈福的注連飾り:
相扑运动员的最高级别为横綱:
古树上的注連縄:
以及神社外的注連縄:
注連縄所标注的是神所居住的地方,用来将圣洁的地方和我们生活的地方区别开来。在日本生活的人看到它便知道那里是神圣的,在野外呢,人们也不会在有注連縄的树上随便尿尿。(哎这个例子好具体)
对于注連縄是什么我们并不完全清楚。在《日本的蛇信仰中》,民族学家吉野裕子研究了日本人对神的信仰,认为注連縄代表的是两条蛇缠绕在一起交配的形态。虽然现代人很少见到蛇,但是在古代蛇交配的样子应该是更加常见的。根据吉野裕子的研究,古代人对蛇的兴趣有以下几个原因:
(1)蛇头的形象像男性生殖器。
(2)强大的生命力,蜕皮的过程象征着死亡与再生。
(3)蛇的毒既可以杀死敌人,也可以用作药物。
对于第(3)点,也体现在希腊词φάρμακον (phármakon)当中,它既有毒药也有解药的意思。(英文中的药物学Pharmacology便来自于这里)
综上,注連縄的形态源自于交尾的两条蛇。在一些神社,可以见到纠缠的是蛇而不是绳子环绕着鸟居:
随后,吉岡教授播放了一段两条蛇交配的视频。
(这里我找了一张蛇交配的照片,可见蛇交配的形态与绳子是非常相像的。说来汉语也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说法,希望这位朋友不是被两条蛇一起咬的。)
吉岡教授说,研究到这里,我对研究蛇越来越感兴趣。
(您是不是已经忘了绳子的事情了....)
世界各地的蛇崇拜
吉岡教授随即列举了各地文化中蛇崇拜的示例。
艺术史学家Aby Warburg在《蛇仪式讲演》中记述了蛇的重要性,如在一些北美原著民文化中,蛇由于形状类似闪电而被赋予连接天地的意义。
而在两千多年前的欧洲,基督教之前的地中海文明,亦有女性将蛇缠绕在手臂上跳舞的多神崇拜仪式,而蛇代表着神圣的生命力。而在今天,因为基督教的盛行蛇成为了狡猾地试探人类的形象。
在《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中,拉奥孔由于泄密特洛伊木马计而被神派遣的海蛇折磨。
但蛇的这种惩罚者的形象较晚才出现。比如在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形象中,蛇所缠绕的是他的权杖而非他的身体。
WHO的标志上的蛇便来源于此。
另一个较为容易混淆的符号是信使赫耳墨斯的权杖,有两条蛇缠绕。
回到日本,在日本上古的绳文时代有许多绳文装饰的陶器。根据考古学家大島直行在《月与蛇与绳文人》中的研究,在这个时期陶器上的装饰都表达了重生的主题,而月亮和蛇,因为其圆缺和蜕皮的现象,是最主要的表现再生的符号。
讲到这里,吉岡教授说,我的时间不多啦,就不多说啦。
(喂所以您真的忘了绳子去研究了一圈蛇吗....)
当然吉岡教授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讲道,有一次我在从欧洲回来的飞机上,看书好累呀于是我就休息了一会儿看了个电影。我看了《你的名字》,拍得很不错,这里面有一个绳子编织的手环,我们小时候都玩过。这(绳)真是一个古老又永恒的主题呀!我的报告结束了。
(居然就这样被强行圆回来了....)
绳与蛇:一些补充
吉岡教授在讲座末尾提到了大島直行对于绳文时期文化的研究。我认为大岛先生的研究中有诸多有启发性的地方,在这里稍作补充。
前面提到,在日本绳文时代(公元前14,000-300年)的文化中“再生”是一个普遍的主题。因此,代表再生力的月亮(圆缺)和蛇(冬眠与蜕皮)是这一时期所出土陶器的重要美学符号。
事实上,这些主题在今日的日本风俗中依然有着其线索。大島直行在讲座中介绍,在神奈川县山北町有着这样的求子习俗:在满月之时,头顶着托盘来到屋顶。托盘上面放着盛水的碗,此时月亮便会映照在水中,而这“月之水”便承载了月亮再生的力量。
月亮赋予了水再生的力量,而“月之水”对于我们理解蛇的意义也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蛇(在绳文时代人眼中)作为不死生物,承载了月之水的重生力量。因此,日语中的水龙头说法是“蛇口”。此外,由于蛇的眼睛为一组同心圆的形态,与盛了月之水的碗的形态相同,一些早期日式茶碗底座的蛇目设计(蛇の目高台)也与此相关。
那么讲到这里,我们似乎可以找到一些连贯的文化脉络。从远古时代对重生的向往,到蕴含重生之力的月之水,到承载了月之水的蛇,到象征了交合的两条蛇的绳子,到使用绳子净化和表示神圣地域的习俗,这其中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对于紧缚的研究至关重要、也是吉岡教授未能理清的一点是,这些文化背景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今天的绳缚文化?这也是在调查与绳相关的文化时时常困扰我的问题。即,紧缚在何种程度上建立于这些文化内核上,亦或这些文化背景仅是研究者们一厢情愿地强加于其上的?
对于这一问题,我在阅读《紧缚之美》时从紧缚师鏡堂みやび在采访中的回答得到了初步答案:
“绳缚并不是你在学校中可以学到的,它是由父母传给孩子的基本的日本文化的一部分。在日本,神道之国,使用绳子捆绑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你可以在神道神社中使用的注连绳的例子上看到这一点。在任何日本人感受到神灵存在的神圣器物上ta们会使用绳子将其缠绕或是捆绑。通过捆绑,一个日本人展示着他的尊重。在绳子后面的是神圣的,所以用绳子捆绑将神灵与人联系在一起。因此,绳缚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或者表演,而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只有那些信奉神道的人通过捆绑来使事物神圣。以及,我是神道的信徒。”
尾声
如果说鏡堂みやび的话体现了紧缚实践者们在对于紧缚的文化背景上的理解的话,学术界对于紧缚的研究与关注则要滞后得多。憨憨的吉岡教授并没有能够在临危受命对紧缚的研究中交出满意的答卷,但是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思考的方向。京都大学的论坛是一个令人欣慰的开始,但愿对于紧缚的学术研究会越来越多,越走越远。
术士 Ganda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