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Distance |!前進新大陆
Time:2018年夏
Narrator:胡东来
纽约也无非是这样。中央公园的湖泊和草地,望去确也像颐和园的昆明湖,湖畔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中国游客和留学生,手上握着的自拍杆高高举起,形成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帝国大厦。到了要拍照打卡的景点,就打开美颜相机,摆出做作的姿势,好等到有 Wi-Fi 的时候发到朋友圈里炫耀。实在标致极了。
一日将尽,我伏案在公寓的新书桌上,在日记本里写下上面这段话语。
到纽约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星期了。几天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安顿好了行李和住所,见过几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学长,去中餐厅聚了一顿意兴阑珊的大餐,参观了几个久闻大名的景点,拍了几张意义不明的合照。
老实说,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我大概不是可以从旅行当中自然而然收获快乐的那一类人,至于点头之交的聚会,则反而使我愈发感到孤独。他们大肆谈论中央公园里究竟允不允许无执照骑马,大都会博物馆的门柱究竟是爱奥尼亚柱还是科林斯柱,全纽约哪一家川菜馆最为地道,诺贝尔化学奖为什么经常要颁布给一些搞生物研究的门外汉,以及毕业以后如何才能最省力地合法延长留美期限——实在无法明白,在景区门口以及饭桌上聊这些问题究竟有什么意义?成年人之间仿佛永远隔着一道自我包裹的厚茧,除了装模作样的谈天说地以外,再无办法可以相互理解——直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晚餐过后,有人说时间还早,要去 Chinatown 唱卡拉 OK,我假托理由委婉拒绝。回公寓的地铁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拿起手机想要给旧时知己聊两句,却猛然想起,他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伦敦,一个在慕尼黑,一个在新加坡,现在这个时刻,要么是已经睡觉了,要么应该还没起床。
于是我回到公寓,卖力地拖地,认真地洗袜子,忘我地擦洗浴缸,盯着镜子发呆,然后无所适从地拿起笔写日记。就在我打算早早洗漱睡觉之际,我的手机嗡嗡响了两下:是伍月花发来的微信。就像是打开了魔力开关一样,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我瞬间来了精神,赶紧捧起手机回复:
到美国以后,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与伍月花的聊天,成为了我最大的慰藉。因为纽约和中国之间有差不多半天时差的关系,我们正好可以互道早安和晚安——这着实是一种未曾料想到过的奇妙体验,尤其是当我孤身一人处在异国他乡的时候。
我第二天要去巡礼的圣地,正是小说《The Great Gatsby》故事所发生的场地:纽约长岛的东卵(East Egg)和西卵(West Egg)半岛。
在故事里,东卵和西卵分别是两个鹅卵形的半岛,Gatsby 先生的家就在西卵的末端,隔着一湾海水遥遥守望着东卵上的另一座家——那里住着他年少时期的梦中情人:早已嫁为人妇的 Daisy 小姐。这种距离感非常微妙:论直线距离,绝非遥不可及;但若身体力行,却又发现远隔重洋。
准确来说,在真实世界里并不存在两个恰好名为东卵和西卵的半岛,因此几乎不可能吸引外国游客不远万里前去顶礼膜拜。在纽约,游客喜欢去的地方,无非是自由女神、帝国大厦、中央公园、大都会博物馆这些,就如同游客到香港必去金紫荆广场,到武汉必登黄鹤楼一样。我脑海里忽然回响起伍月花对我说过的话:「那都是专门给外地游客去的景点!」
而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些数以百万计的典型外地游客,不愿意让旅游手册牵引我、定义我、蒙蔽我。因此,某种意义上,我在追求的,是一种只属于一个人的自由。
可是,追求自由总会付出额外的代价。第二天清晨六点半,伍月花按照约定打电话把我闹醒,随后我便开始给她一路图文直播我的圣地巡礼之旅。然而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里,在纽约地铁、长岛铁路和不知名号的巴士之间,我被时断时续的糟糕手机信号折腾得精疲力尽,最终下车后还徒步行走了差不多 3 英里。然而,我最终所抵达的地方,不过千房一面的郊区别墅,以及一汪死气沉沉的大海——没有 Gatsby,没有 Daisy,分不清是东卵还是西卵,更感受不到爱情的守望。我甚至连一张留作纪念的照片也没有拍,只在原地愣愣停留了 30 秒,就立马掉头往回走——只因为我尿急得厉害,非得赶紧找个地方解决才行。在我用别扭的姿势小跑着返程的路上,遇见一位出门遛狗的金发大叔,他用仿佛在马路上发现了野生大熊猫一般异样的眼光一路目送我离开。
伍月花是我那一趟圣地巡礼的唯一听众。然而到了最后,她给出的评价却是:
失败的巡礼结束以后,我拖着满身疲倦返回城区,回到公寓稍作整理休息,想睡个午觉却辗转反侧睡不着,只好起床下楼,去赛百味(Subway)点一份简单的三明治当作晚餐。拉丁裔店员小哥最开始没听懂我说的话,我认真重复了三遍,他才明白我希望吃加热了的面包。
「You people don’t like cold food?」他似乎是特地挑选简单的词汇,以极慢的速度对我说。
「Yes.」我只好承认。「Maybe it’s cultural difference. I’m new here.」
「Oh…」店员小哥若有所思,然后露出灵光一闪的眼神,眉毛一挑一挑的对我说:「Where do you come from? China?」
「Yes.」
「Which city of China? Beijing?」
「Yes.」
我其实本来想说武汉的,但是估计一般的美国人应该压根没听说过武汉,因此不如干脆承认自己来自北京。
店员小哥朝我微笑,然后就转过身去用烤箱帮我加热面包。我们之间再无多言。我盯着他制服背后的餐厅标志发呆,脑子里无端的发想:说不定,他连北京在中国的哪个部位其实也搞不清楚。
然后他转过身来,指着一堆我分不清楚的酱料瓶子问:「Would you like to have some sauce?」
「Yes.」
「Which one?」他将手悬停在酱料瓶上方等待我的指令。
「Umm……」我一时语塞,实在不知道如该如何从十几个我分不清的瓶子当中挑选出一个来。
店员小哥顺着我的视线,拿起我正在盯着看的一个瓶子。「Do you mean this one?」
「Yes.」我只好应声点头。
然后他再快速地问出另一个问题。我没听得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说:
「Yes.」
于是他转过身去,以非常熟悉的工序帮我打了一杯满是冰块的汽水,随即在收银台的机器上加上一笔账单。
他一定完全忘记我刚才要求加热面包的这回事了。我想。
吃过晚餐后是六点半,在夏天实行夏令时的纽约,太阳还远远没有落下去,晚霞正在西方的那因被高楼阻挡而看不见的天空里悄然酝酿。我站在 Broadway 上的一个十字路口的红路灯下低头看手机等待,就在不经意之间,一个声音忽然闯进我的耳朵——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用中文对我说:
「已经可以走了。」
我抬头看红绿灯,但仍然是红灯。我茫然看向那位提醒我的陌生中国面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那男子朝我微微低头,露出一副好像看到了什么他意料之中的东西似的表情,然后接着说:「你一定是刚来纽约的。」
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戴着一副精致的细圆框眼镜,五官端更是正得不像话,皮肤白白净净,但看身躯轮廓就知道经常运动,活脱脱像是一个忘记带墨镜就走上大街的电影明星,让人不禁心生几分嫉妒。虽然在炎炎夏日,可他却穿着长袖衬衫、端端正正的打着领带,看得出来应该是上流人士。更加特别的是,他的普通话口音标准得过分,即使是在中国的街头,也很难听见这样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
「啊……是呀,我是前几天才新来的,」我于是也用我那不能完全消除掉湖北口音的普通话回答他,「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在等红灯就知道。」他不经意的推一推眼镜,用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凝望着马路对面的红路灯,一面对我说:「在纽约,第一件需要学会的事情,就是闯红灯。」
「啊?真的吗?」
「只要没车就可以走,不然在原地等红灯就是浪费时间。」他转头稍稍观察左右方向的车流,随后一面向马路中央走一面说,「这座城市是全世界最浪费不起时间的地方。所以你要记住:规则第二,效率第一。」
听到他这么说,我感觉他在言辞之间仿佛在尽可能避免伤害我自尊的前提下暗示着什么:我是否已经在纽约这座城市里虚度了一百多个小时。于是我痛下决心,不再浪费时间,跟上他的脚步。
「刚才,你是怎么看出我是中国人的?」过了马路以后我问他。
他叹一口气,双手收到身后,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犹豫了莫约五秒钟后,他终于开口:「你刚才在手机上看知乎。」
「啊……」我一时语塞。刚刚在等红灯的时候,我的确在手机上刷知乎打发时间。具体来说,是在「异国恋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样的问题下躁动不安的滑动着手机屏幕。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到的。」他落落大方地说,虽然说着道歉的话语,但给人的感觉却反倒却像是一位仁慈的皇上在对子民施加某种恩泽,「无论如何,我祝福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过得愉快。」
他朝我挥挥手,说出他消失于人海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Life is short. Welcome to New York.」
一个半小时后,我将同样一句话原封不动的转赠给刚下飞机的阿强。
脖子上还挂着 U 形枕的阿强露出疲惫的微笑,在机场到达大厅里 30 度仰角张开双臂,用电视剧里终于完成万里长征到达革命圣地延安的红军士兵似的口吻低吼:
「Here I am, the FREE WORLD!」
然后我上前给他拥抱,帮他背起沉重的背包。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这座城市的陌生过客,而是以主人翁的姿态,迎接远道而来奔赴自由世界的朋友。
可是,阿强渴求已久的「自由」没能维持超过三分钟:当他打开手机尝试使用 Google Maps 导航前往我们位于市区的公寓时,却发现加载的圆圈一直在不停的转,但就是出不来任何结果。
「你是用的中国的手机卡漫游上网的吗?」
「是啊,中国联通。」阿强猛拍自己的脑门。
「我刚来的时候也遇到一模一样的问题,」我摇摇头,说出自己的经验之谈,「漫游流量都要先绕半个地球回到北京,然后再联入天朝局域网,所以 Google 依然还是用不了。在拿到美国手机卡之前,你还是老老实实用百度地图吧。」
「噢哈哈哈哈——」阿强仰天长啸,激动得摇头晃脑,「不远万里,我们还是能感受到来自祖国的恶意。」
那一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风筝,虽然飞翔在自由的天空之中,但仍被一根细细的线束缚在大地之上。那根线,是中国人一年四季吃的热饭热菜热汤热水;那根线,是只有中国人才主动去刷的知乎;那根线,是只有中国人才被迫去用的百度……生而为中国人,仿佛不论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都有一种无形的力场在向下牵扯,那是一股神秘的超距作用,将每一份纤薄的自由牢牢掌控在掌心的那卷线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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