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圖書館「打書釘」—— 前人的餘音 共享善知識
牆上一個個相框,有些鑲著黑白硬照,也有幾幅水墨畫,拼湊在一起的手繪咭片。廳中當眼處有張黛綠色絨面梳化,遠處幾張桌椅,都被木書櫃包圍,窗邊矮書櫃上鋪了紙皮石,擺放的裝飾有時是瞇眼笑的壽星公,也可能是一幅我城的畫。這裡有桌椅,可以沖咖啡,你可在這瑰麗優雅的氣氛中,從書架挑喜歡的書。慢慢挑選吧,書的種類可多著呢。性別研究、電影研究、佛學、經濟、全球化研究、香港文學、話劇、批判理論、空間理論、本土論述、社運記錄⋯⋯
邀請你來,沉浸在「善知識」之中。這裡是全港首間開放予公眾的人文圖書館「打書釘」。
文化人的聚腳點
打書釘的緣起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司徒薇,幾年前決定出家學佛,為了尋真,也為斷惡修善,也遂以善念對待萬本藏書,希望將書本分享給最多的人。師傅叫到,一眾比較文學系的徒兒,莫不聽從,想為她圓願。
輾轉兩年籌備,才在2019年初才在銅鑼灣恩平道的一爿唐樓締造了這個空間。打書釘的業主以低價租出單位,不要求什麼,只想這裡可以成為「文化人、讀書人聚腳的地方」。業主甚至主動提出為唐樓外牆重新髹漆,畫上本地藝術家Zoie Lam的作品。還有,打書釘起初苦惱不知如何添置新書,後來卻陸續遇上其他學者退休捐贈藏書。管理員笑說,這些都是司徒老師修下來的善因(positive karma)。
開放幾個月,已慢慢累積到百多人登記作讀者。有人連續五天在午膳時間來,逐少追看陳冠中的《盛世》。也當然有讀者一坐就幾小時,專心埋首書堆,文風不動。
打書釘除了每天開放讓人看書,還舉辦各種文化活動,經精心設計,小小空間可坐滿五十人,甚至可企滿七十人,讓最多人參與。打書釘曾舉辦大大小小的讀書會,讀《香港關鍵詞》也讀德勒茲;在多齣獨立紀錄片的放映會,以《水口婆婆的山歌》聽社區故事,也看《真國民.我衛我城》認識珍.雅各如何反抗不公平的城市規劃;對談活動,嘉賓包括獨立歌手Serrini、《短暫的婚姻》作者莊梅岩。此外,他們也有辦過花道示範、紅糖薑醬工作坊等等。文化本是包羅萬有,無分雅俗,始於日常,也歸回日常。
跟隨前人的軌跡
打書釘與別不同之處,在於收集學者的藏書。在此閱讀的,不只是書本,更是幾位學者的生命歷程,跟隨著他們的軌跡而行。
當眼的玻璃櫃裡,妥善保存了幾本老師最常閱讀的書。字裡行間,盡是密密麻麻紅紅綠綠的間線,歪歪斜斜,潦草字跡填滿眉批,要跳出書頁棲息於告事貼,一張張淺黃色是豎在上方的大耳朵,兩旁伸展出去的小手足。仿如在童話世界打開魔法書,一陣風會吹至頭髮飛揚那般,這些書本溢出讀書人對學問尋根究底的熱誠。皺巴巴的封面,不願被合上,倔強地堅持自己的形狀。
我打開,幾近聽到老師的聲音,充滿希奇,輕巧的高音乘風滑翔,溫柔的收尾,每顆音韻飽滿地盛載著喜悅。昔日她連珠炮發的偉論,我們以為是長篇大論,原來已是將這本書、那本書和那本書的想法的精煉摘要。
我喚司徒作老師,因為她不只是我昔日在港大比較文學系的老師,到我參與她創立的非牟利團體「社區文化關注」,她已成為我生命的良師。在打書釘,見書如見人。
打書釘的成員也有同感。Chloe留意到一本小說,有段看似尋常的對話,有幾個紳士在討論應該看什麼書,司徒老師的眉批是「原來這些就代表『紳士』了嗎?」Chloe發現,原來老師是這樣閱讀的,原來她閱讀得這麼細緻。
性別研究櫃中,書櫃中,有本關於跨性別的書,是因為小風論文需要讀到,司徒老師才特意從外國訂回來,一千頁厚,要花幾千元。司徒老師是小風碩士研究生的論文督導老師,雖然她不算很熟悉小風的研究範疇,但都大膽陪著做研究,讀自己不熟悉的書。小風憶述,司徒老師會提出很認真的叩問,是小風完全沒有想像過的範疇和角度,迫得她苦思數天,有時甚至是直搗她內心的盲點,叫她省思如何做人。司徒老師陪伴學生時,總是用心認識學生的全人,讓學生逐漸發現自己的心靈包袱,慢慢找方法解開。小風現成為打書釘的成員,她們所一起翻過的一本一本,現安住在打書釘這個專屬書櫃。
打書釘裡,見證著思想傳承下去,跨越幾代的成果。門口有史書美、亞巴斯的書,他們是司徒老師的老師;走進去轉角,其貌不揚的書,出自司徒老師的學生筆下——黃鈺螢的詩集《無用的晶瑩》扉頁,有手寫給司徒的幾句致謝,陳蕾記錄真實故事的《異鄉女子》一書,印著司徒老師寫的序。
小風希望能效法她做個好老師,像她無架子,掏出心來關心學生,也先去面對自己內心。我們不如期許,打書釘將來再有新一代,即司徒老師的學生的學生寫的書?
由善知識 轉化為行動
從藏書,可以看到一個人的知識、思想、眼界和精神面貌,可惜香港極少機會收藏藏書。盧瑋鑾教授(小思)捐贈畢生搜集的香港文學文化書刊及作家資料檔案給中文大學,成立了「香港文學特藏」,可惜不是向公眾開放。打書釘現時收藏了五位退休教授的書本,除了司徒薇教授之外,後來陸續加入的,有由社區規劃起家,與司徒薇並肩參與香港社運,前於嶺南大學教文化研究的陳允中教授;浸會大學教地理、積極推動批判地理學會的鄧永成教授;浸會大學翻譯系、為話劇翻譯貢獻良多的黎翠珍教授;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積極以電台分享所學的何國良教授。
幾位專長或有不同,卻有同樣的關注,從他們重複收藏的書呼之欲出——福柯的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及The Power Knowledge、Tom Angotti的 New York for Sale和許知遠的《抗爭者》。學習對權力敏銳,掌握批判的方法,應用於城市之中,甚至成為堅守真相、抗衡謊言的抗爭者。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打書釘傳揚的知識的目的,不是為了人人都滿腔筆墨,而是為了傳揚「善知識」。Chloe說,從司徒老師知道佛學的這個詞彙,發現知識都有分好壞。「希望知識可以令人善良、勇敢、有愛、包容、尊重人、不自私。」
Chloe 補充道,「讓人有批判思考,也會行動,做些對社會好的事,對人、地球、眾生都好。善良不是什麼都包容,是有價值取向的,知識幫助我們分善惡,看清楚世界的謊言,也於是能選擇更基進(radical)的行動。」
知識推動人行動,因而一眾司徒老師的徒兒就一直在各個社群去用功,將所學帶到不同社群,散落民間。營造打書釘的空間本身,也是一個活生生在實驗的社區計劃。
在香港實現願望
善知識若教我們識破世界謊言,就更需要帶來想像。香港近來失去了很多,我們說要為抗衡壟斷而要罷買什麼書,我們不想失去那間傳媒人開的咖啡店、那間街邊的社區藝術實驗場地,我們為陸續建成的西九文化區缺少文學館而感傷。可是,我們好像很難更進一步去說,我們想要什麼,更難將願望實現。
打書釘不是一所書店,是圖書館卻不供外借,非牟利,沒有WiFi,本是私人的藏書,卻讓公眾閱讀,一切看似與主流逆行,難以定位,卻開闢對閱讀空間的新想像,迴盪前人的裊裊餘音。這是一個美好得難以置信的願望,實現在唐樓一隅,就等你來參與。
- 文章寫於2019年,刪減版本刊登於信報財經月刊,2021年更新部份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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