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命運(一) / 尾崎士郎 》
我不得不從T旅館的二樓遷移至四樓的閣樓。
因為我繳不出房費。
儘管旅館的老闆似乎相信很快就會有錢從日本送到我手裡,故沒有直接將我趕出店內,不過,就算真的被逐出旅館,我也不會為此感到困窘。
要問我的底氣從何而生?我想那就是對自己的健康狀況很有自信吧,以及在入秋後,揚子江沿岸的空氣著實沁人心脾,正好與我的放浪不羈相襯。
不論身居何處,人類都能生存下去。何況我身輕體健,付出勞動也好,尋歡作樂也罷,就讓我的人生聽天由命,一意孤行地走到最後吧。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四樓的閣樓居所意外地深得我心。
由於我從七月到九月,入住了整整兩個月的二樓房間面朝著B路的主要道路,是以從早到晚都被街頭的嘈雜所苦。
每天早上,中國報的小販那刺耳的叫賣聲雷打不動地從窗外傳進我的耳中,使我不情願地醒來。除此之外,位於道路對向的、名為「水木兩作」(左官屋)(註➊) 的門面——禿頂胖師傅的獅吼功也挺讓人吃不消。
大約一日一回,殯葬隊伍會在午後通過這條街道。只要聞見那沸反盈天的陣仗,我便會堵起耳朵。
一切皆令人不快。
我總覺得只要開了窗,那些從街上吹拂而來的、帶著潮氣的風就會將病毒送入室內。
然而,映在閣樓氣窗外的景致使我心曠神怡。
窗戶之下是後巷的斜坡,在斜坡的兩側,連綿的懷舊雙層磚瓦房的陽台幾乎都被行道樹的綠蔭掩了起來。光是注視著下方的風景,就能讓人感受到歲月靜好。
路上來往的人們看上去像是都跛了腳。
因此,只要待在這裡,我就彷彿身處於至高的瞭望臺。
在窗戶的左側,斷崖般的倉庫巍然聳立,其後方即是坡道的轉角處。
每到夜裡,我的心神便會愈發為那些被行道樹的破碎葉影所遮蓋的磚瓦房的陽台所吸引。
沐浴著窗後透出的光,家家戶戶的成員們歡喜地齊聚一堂。
晚雲舒,鼓噪歇,兩袖清風笑煩嫌。
在這寧靜的時刻,他們的低語像是在我的耳中驚起幾道悠悠晃蕩的漣漪。
伴著時而響起的曼陀林樂音,亮麗的桃色睡衣也幾度從我的視野中一閃而過,但是由於視域被行道樹的葉影遮擋了的緣故,我沒能窺見那人的廬山真面目。
儘管這只是介於薄暮到夜裡的短暫時光,但只要憑靠在窗邊,我的身體就彷若能夠漂浮在半空一般,全身心地沉浸在靜謐的幻想中。
這個閣樓還有另外兩間房間與我的居室毗連。
我的隔壁住著一位關西出身、年約四十出頭的落魄投資人,而下一個房間——仍作為深處陰暗的儲物間——那裡住著一位年屆花甲的老先生。
就這樣沒過多久,我和鄰室的投資人成了熟識。
因為受到長期自我訓練而衍伸出的、迷信的宿命觀的影響,他深信某些突如其來的偶發事件能夠一舉翻轉自己這命運多舛的生涯。
就像大多數物質性的浪漫主義者那樣,這位可憐的投資人看起來正隨著生活的分崩離析,而選擇把自身從這個世界的運行中摘得乾淨。
即便同樣處於閣樓的四樓,他屋裡唯一的一扇狹長的窗卻被高聳的倉庫外牆所遮擋,導致日光根本無從進入室內。
渾濁的空氣充斥了這個昏暗且淒涼的房間。
在這樣的居室裡,窗戶失去了它的實質意義,比完全沒有建置還糟。
一旦注視著遍佈在老舊倉庫外壁上的那些浮起的青黑色污痕,過去那些絕望的記憶便會將他鞭打得體無完膚,所以這個男人才會落得這般自輕自賤的田地吧。
如今,他把最後的希望寄予每週舉行的賽馬賽事上。那無疑是他人生中僅存的最後一根稻草。
因為對於大部分的失意者來說,能夠在他們的人生中引發奇蹟般美夢的,唯有賽馬一途。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即使把手邊的物品都盡數拋售、典當,他卻獨獨留下了一套西服。
在預計前往賽馬場的早上,他必定會換上這套西服,然後神采煥發地來到我房間。
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他侃侃而談,開懷大笑。
但是到了傍晚,我下意識地關注起他悄然踏上階梯的足音。他沉默地從我的房前經過,猶如亡者一般,在自己陰暗的居所裡一絲動靜也無地睡下了。
與這位鬱鬱寡歡的投資人相比,另一個房間的老先生稱得上是朝氣蓬勃了。
儘管他無時無刻都能和眾人談笑風生,卻沒有一個人知曉他的底細。因此,他就像是沒和人們接觸過一樣。
而我所知道的資訊只有:他比他的投資人鄰居早了二、三年入住,並且自此以來就一直待在四樓的同一間房間。就連旅館的老闆等人都不清楚他究竟以何維生。
因為沒必要追根究柢。
在這條港街周遭林立的旅館裡,或多或少都會有二、三個付不出住宿費的房客們,這些人往往整日遊手好閒,彷彿生活中並不存在足以使他們煩心的理由。
然而日暮時分,當我穿行在B路的大道之際,我經常會看見那位老先生叼著煙斗,在距離T旅館不遠處的保育園中迎著殘陽悠然漫步的身影。
即便他身著褪了色的藏青斜紋羽織、鴨帆布製的鞋履,那隨興的裝束也沒有因為與街道的氛圍格格不入而顯得悲涼。
他的樣子看起來並不淒楚,相反地,他似乎正沉浸在某種恬靜的喜悅之中。
我們彼此未曾來往過。
然則,即使他一語不發,我也能感受到他心中滿盈的太古山靜。
也就是說,這位老先生正思量著該如何度過他這索然無味的餘生。
——他終其一生都在盼望著翻轉命運的那一天,為此他已蹉跎了太多年華。
—————待續—————
註➊ 左官屋:把泥土和沙子等各種材料混和而成的泥狀物,用抹子在建築的牆壁和地面進行塗抹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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