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奇特的研究
二○二一年即將結束,想一一回顧今年春山出版的書。先從《借土養命》開始。
初看《借土養命》書稿時,覺得是一份奇特而新穎的民族誌,這本書不僅在研究一個泰北流亡社群、化名為美弘村的地方,竟然加入了近二十年來很重要的題目,山地農業以及熱帶雨林農耕的永續性問題。而且硬生生在民族誌的架構中,插入了一整章永續農業的探究,這個研究團隊包含了泰國當地的土壤學者,在研究的三年多期間,深入一公尺的土壤,想知道滿地的荔枝、柑橘園,跟種玉米這樣的季節性作物相比,哪一種土壤的結構更佳、含水更好?
這是一開始對這本書稿感到好奇的地方。
當然美弘村為何值得研究,跟它的戲劇性歷史大有關係。這是一個誕生於一九六二年左右的村子,嚴格來說他們是多元的難民群體,而不是孤軍、部隊,他們因為反共,從雲南先到緬甸,再從緬甸流亡到泰北,中間有兩次,臺灣接走了部分的人,堅持留下來的人就是美弘村最早的村民。一九六○年代中期,美國學者牟復禮造訪此地時,這裡只有六百多人,當時在他眼中,美弘村可能是很快就會消逝、再度離散掉的聚落。但沒想到二十一世紀的現在,美弘村不僅還在,而且人口已近一萬人,甚至繼續吸納了因文革逃出的中國難民,以及緬甸內戰逃出來的華裔移民。
這個堅持正統中華傳統文化的群體,最令人驚訝的是,為了生存以種植鴉片販毒維生,與自己的信念有著矛盾與衝突,這個情況一直持續到八○年代初期,泰國接受他們為泰國公民為止。當時泰國有兩個條件,一個要他們繳出武器,一個就是放棄生產毒品以及販毒。這個轉折點,也讓這個某種程度上,仍維持準軍事團體的社群,開始出現改變。他們開始研究山地農業的技術與產銷,此外,也預示他們將愈來愈難是化外之地、獨立自治的群體。在九○年代後期,隨著泰國的政策改變,美弘村也被納入行政體系之中,改變的不只是權力結構,還有他們的第三代,逐步認同了泰國,或者他們是雙重認同,不再堅持「中華文化道統」。
這個精要簡練的研究,以一種客觀冷靜的語氣,描述著這個社群其實翻天覆地的歷史更迭,彷彿收攏了所有暴風雨的寫作能力,是我最欣賞黃樹民老師之處,他也收攏了文化(道統)與生計(販毒求生)的矛盾,生計(山地農耕)與生態(水土保持)的衝突,似乎人的基本生存、文化認同、土地這三種永續性,其實是彼此的隱喻,同時也是不可分割的。
當然,一個遠在泰北山地的村落,隱於原始森林的地方,他們所面臨的文化認同與文化僵化問題,也經常讓我想到臺灣。黃樹民老師認為,第一代無法改變的中華傳統文化心態,以及從而延伸的各種道德與政治規則,可能會造成文化僵化的問題,文化僵化同時也有扼殺創造力的可能。然而民族主義是可以逃離的重擔嗎?或是全球化會造成民族國家界線的消失嗎?自陳從小也是在各地流離一員的黃樹民老師,認為或許民族主義經常是許多痛苦的根源,但從他的研究結果看來,顯然人類作為群體的動物,還是很難脫離民族主義這個處理社會過程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