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動畫】妄想代理人(2004)——逃げちゃダメだ⋯⋯
趁著光年映畫在大銀幕上重映《妄想代理人》補番,再次感嘆今敏果然是神,《妄想代理人》和《藍色恐懼》並列我心目中的今敏No. 1⋯⋯
《妄想代理人》一季共13話,每一話有各自的主角,以單元劇的形式,講述某天一位女性突然遭受拿著球棒、穿著金靴子的少年攻擊,開啟的一系列隨機攻擊事件。警方在找尋兇手的過程中,發現案件都有個特徵:「球棒少年」攻擊的對象,都是「走投無路」的人,在受到襲擊後,甚至不約而同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硬要歸類的話,《妄想代理人》或許是部偵探推理劇。球棒少年到底是誰?警察剛開始認為這不過是第一位受害者鷺月子因為工作不順而幻想出來偽裝自己受傷逃避工作的角色,新的受害者卻接二連三出現;好不容易在犯案現場抓到了「球棒少年」,這個「犯人」卻在偵訊室中離奇死亡,甚至又出現新的案子。案/劇情撲朔迷離,就像今敏其他電影的情節一樣,讓人猜不透後續發展。單以娛樂性來說,《妄想代理人》絕對不會讓人睡著(應該說,哪部今敏會讓人睡著呢!?)甚至是在戲院坐了三小時看完前篇,就會想馬上接著看完後篇好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這種程度的精彩。
但今敏的作品從來就不是只有「娛樂」。《妄想代理人》討論的是「逃避」——原來,球棒少年的攻擊,是出於受害者們的期望。第一個受害者鷺月子創造出風靡全日本的粉紅色小狗娃娃「マロミ」(maromi),卻遇上瓶頸無法如公司要求畫出下一個角色;第二個受害者是到處刺探消息的嗜血狗仔,他因為車禍肇事身負鉅額賠償金;第三個受害者是文武雙全的校園王子,因平時打扮和鷺月子形容的「球棒少年」如出一轍,一夕間成為全校謠言的「犯罪者」、「暴力狂」,遭到霸凌⋯⋯人們在高壓的生活中喘不過氣,期待著「什麼」可以解脫他們的痛苦,而代理這份妄想的,就是「球棒少年」。
所以球棒少年到底是誰?其實答案早在第一集就已揭曉,他的確就是鷺月子幻想出來的角色。鷺月子小時候不小心放開爸爸好不容易領養的小狗マロミ,導致小狗被車撞死,她害怕被罵,而捏造出自己受到一名球棒少年攻擊的故事。球棒少年的形象在她長大面臨工作壓力時重新出現(還記得追著鷺小姐不放的狗仔受到攻擊後,球棒少年在驚慌失措的鷺月子面前笑著宣告「ただいま」——我回來了!),而且這次還受到越來越多人「逃避」的願望所喂養,由一個「幻想」漸漸茁壯成為擁有實體的「真實」。
另一方面,小狗マロミ之死,也促使鷺月子創造出可愛小狗娃娃マロミ來安慰自己。マロミ受到全國歡迎,成了全日本的慰藉。以マロミ為主角的動畫裡,マロミ出現安慰一位遭遇挫折的小學棒球選手(那扛著球棒到處走的樣子令人不禁想起球棒少年),在他身邊跳呀跳,不斷耳語著:休みなよ、休みなよ、休みなよ⋯⋯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吧⋯⋯
11集裡,因嫌犯身亡而被解職的警察,失去工作後只能到各處做體力活,賺取微薄薪資,偏偏妻子身體孱弱,醫藥費不貲。太太清楚這樣的狀況,在醫院聽見自己又要動心臟手術時,興起自殺的念頭,球棒少年隨之現身。未料太太堅定無畏地面對球棒少年,要他不要把人類想得太簡單,她能夠面對困難活下去。她並輕蔑的直指「球棒少年」跟マロミ都是一樣的東西,都只是虛幻的、一時的逃避而已!
人在遭遇困境時,或期待一個天降的deus ex machina解決一切(「球棒少年」),或轉投虛構出的安詳世界(マロミ);夢幻輕柔的無害布偶,跟帶來暴力及傷害的球棒少年,本質上沒有差異,都是在轉移目光,向現實之外尋找救贖。儘管如此,球棒少年這一「妄想」顯示人的急迫可以做到自傷也無所謂,再往前一步就是自殺了,マロミ卻是讓人們還能繼續強顏歡笑的安慰劑。接近尾聲時,失去マロミ的世界被無盡擴張的陰影(即球棒少年不斷孳生後的型態)吞噬,年輕警察馬庭焦急的要找回帶著鷺小姐逃進幻想世界中的マロミ——哪怕他已經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球棒少年的淵源,他說的仍是「沒有マロミ打敗不了球棒少年」而非始作俑者的鷲——因為人就是依賴マロミ的存在,才不至於被抑鬱和隨之而來的自殺傾向擊倒。
一直沈迷於マロミ是不行的,但偶爾休息一下確有其必要。真正糟糕的,是「球棒少年」這個為逃避責任而生的幻影。隨著球棒少年的事蹟在東京的大街小巷流傳,關於這個神出鬼沒傳說的謠言也越來越離奇;謠言越是甚囂塵上,球棒少年的力量就越來越強。為什麼?我認為是因為越多人相信球棒少年,就越多人寄望於球棒少年快來解脫自己。「逃避」的選項是可能的且越來越可行,最終大家都選擇逃避。
第10話故事環繞著製作マロミ動畫的公司職員,一個總是嚷嚷著「不是我的錯」的大雷包:猿田。猿田車上掛著マロミ吊飾、生活日用品盡是マロミ周邊,マロミ在動畫裡重複台詞「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吧」,猿田則總是在睡覺(上班時間睡,開車睡,開會也睡)。他雷了公司上下所有人而被大家指責,自己扮演起「球棒少年」,拿著球棒攻擊了所有職員。最後公司裡沒人了,只能由他擔起重任,卻將要遲到;這時,他在高速公路上開著車,在後照鏡中看見了穿著直排輪的「球棒少年」在後方追趕——這不是跟鷲一模一樣嗎?為了推諉自己的失誤,所以幻想著有個「代理」自己責任的對象。第10話真的非常精彩,既跟其他集數有巨大的風格差異(線稿、打破第四面牆、以動畫產業自身為主題),更呈現了極巧妙的全劇縮影。
壓力日常中的眾生相
誠然,《妄想代理人》的主線是關於逃避、關於「球棒少年」的真面目,但今敏在各集中穿針引線,順道也批評著日本的社會。鷺月子因為マロミ的成功受公司其他職員嫉妒,和第2話的校園王子故事同樣討論了霸凌;第8話自殺者中有同志,或許暗示著性少數仍蒙受不平等對待。又比如第9話,一群家庭主婦們在公寓外閒聊,交換著關於球棒少年的小道消息。其中一位新搬來的太太回到家,先生倒在血泊之中,原來球棒少年真的就在身邊⋯⋯先生虛弱的呼喚著太太要她快叫救護車,太太卻執著於追問球棒少年是如何攻擊先生的,好在下一次主婦聊天時能融入群體。這集不只鮮明刻畫出日本人要合群的強制性社會氛圍,更在主婦們的言談中,以「唉呀你剛搬來不知道不用勉強」、「你編故事也編得好一點吧」明示對外來者(新搬來那位太太)的排斥。「群體」、「小圈圈」已經不是志同道合者同性相吸的結果,而是日常壓力的來源。主婦們隨口談資中,也處處是「壓力」:重考多年的學生在考試中吐出數學公式(文憑社會)、隔壁家的胖子無法抗拒美食誘惑(理想外貌)、受婆婆刁難的妻子(傳統性別角色扮演)⋯⋯
在此不得不說,我覺得在電影院看《妄想代理人》,更能感受到動畫作品跟電影的節奏差異。與一氣呵成的電影不同,動畫是一集一集的,有固定的斷點,每二十五分鐘一定要把故事講到一個段落。今敏每一集都講一個全新故事、給一個全新視角、專注在一個角色,看似破碎,實際上每個局部之間卻有一個共通的主軸跟主題(主線劇情/「逃避」/少年球棒),就像同一社會裡的眾人,有著各自的生命歷程,卻共享著壓力-逃避這個病徵,各自的妄想合力孕育了巨大的怪物。在碎片中看見整體,但整體(球棒少年)也是從每個人細小的意念中生成。整部動畫的形式跟內容達到了統一,更可以說今敏每集切割清楚的策略,使最終整個東京籠罩於陰影的意象更強烈:觀眾已經由前面的話數,從多個角度看見了這個社會無所不在的壓抑跟在其中掙扎、形形色色的人們,不管從哪裡切入,大家都渴求著「逃」。
因此,我認為《妄想代理人》比起說教式的「不要逃避」(逃、逃げちゃダメだ XD),其實是抱持著憂慮,關懷這個壓力鍋般的社會。在打敗了球棒少年以後,東京歷經兩年重建,恢復過往繁榮的模樣。但生活其中的人們,與兩年前球棒少年現身時過著一樣的日子,抱怨著生活、推卸著責任⋯⋯最後一集的最後跟第一集的開頭是一模一樣的日常場景。就連全劇最初,老爺爺在地板上畫著一堆不明所以算式、預言球棒少年出現,在劇尾不過是被馬庭取代而已。當紅的療癒系娃娃不再是マロミ,貓咪玩偶出現在街頭巷尾。一切都暗示著,同樣的浩劫將再次降臨。
《妄想代理人》真正想說的似乎是,打敗一個球棒少年,並沒有改變什麼,要永遠驅逐「逃避」的念頭,只能打造一個不會令人想逃的世界。
留給觀眾的反思
馬庭在最後未完成的等式,似是一個惡夢再臨的懸念,只等「妄想代理人2」揭曉這一次等號後方、第一個倒下的骨牌是什麼人。然而,若是略通日文,觀眾或許輕易就能聯想到⋯⋯若在這等號後加上一個メ,不就組成了「動畫」(アニメ)了嗎?
只有可愛的絨毛娃娃才是逃避嗎?會不會我們進戲院看電影、看動畫,甚至看書,所追求的也不過只是暫時從現實登出,獲得兩個小時的「逃避」而已呢?
(在期末考期間追完鋼鍊,還進戲院看了妄想代理人前篇的我,面對劇末的尖銳提問,真是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