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
小時候最令我歡喜的事當屬過年,也就是春節。過年有紅包(利是),有新衣服,有各種糕點,還有除夕夜媽媽親自下廚的年夜(團圓)飯。那時代社會還不像現在那麼富裕,這些過年的東西,平常日子難以見到,所以我們感覺到它們的珍貴。
回想起來,當年的年夜飯還是相當隆重的,大家圍坐在飯廳的橢圓形飯桌邊,除了我們一家人外,還會有單身在萬隆市(印尼西爪哇省會)工作或念書的親友、職員等,共十多人。大家開心地喝著媽媽自釀的糯米酒,吃著媽媽鄭重其事地烹調出的豐盛美饌,有魚翅羹、罐頭鮑魚煲雞湯、鹽焗雞、梅菜扣肉、煎酥燒(客家炸豬肉)、豬肉丸、薰魚、炸大蝦等等。邊吃邊喝邊談天,大人小孩皆大歡喜。
有一年的年夜飯,有一對夫婦也來參加,我知道他們,前幾天他們剛來過,父親告訴我說,那男的是父母親在邦嘎冷岸(Pangalengan)教書時的學生,名叫阿松。父母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日軍南侵前,曾在那裡教書。
邦嘎冷岸是印度尼西亞萬隆市南方約四十公里的山區小鎮。受到一九五九年印度尼西亞總統第十號法令影響,那裡的華僑被逼遷,不可再做生意了,很多華僑選擇回中國,而父親的這位學生阿松選擇遷到萬隆,在萬隆父親給他介紹了工作,一年多後臨近年關時,他和妻子忽然來到我家裡找父親,他們在客廳談話,那時我正在飯廳做功課,隔著門簾聽到他們的談話。原來他被公司辭退了,平時薪水就不很夠用,所以手停口停,下個月吃飯都成問題了。
我聽見父親問他,說他的妻子在家裡開小瓦弄(Warung,小雜貨店),應該有些收入的,怎麼會搞到連下個月的吃飯錢都沒有呢!他說沒本錢,所以賣的貨種類太少了,就很少人來買。父親問他若進多種多樣的貨,會不會有客來買呢?他說他那裡人口稠密,應會有生意的。父親建議他把客廳全部改做店面,全心全意做瓦弄,不要打工了,至少可以找碗飯吃。他說好是好,但是完全沒本錢,沒辦法做!。
接著他們沉默了,我覺得奇怪,就躡手躡腳地走向門邊,在門簾後面向客廳窺看,只見阿松和老婆哭喪著臉,坐在沙發上望著父親,父親雙眼盯著茶杯發楞,我熟悉父親這種神態,他和我下棋遇到困局時,就是這樣。忽然父親說:“行!”,聲音相當大,把我嚇了一跳,我急忙回到飯桌裝著做功課。這時聽到父親說:“阿松,你們兩人,首先不要垂頭喪氣,你們最多三十歲吧?還很年青嘛,只要肯幹,大把希望的。”
“是,是。”阿松有氣沒力的聲音。
“現在第一個要做的,就是阿松,你去理個髮,把你的頭發剪短一些,這樣看起來,就精神一點!”父親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過幾天過年了,年三十晚六點鐘你們過來,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過了年,就有新希望,你們用心把瓦弄做好,找碗飯吃應沒問題,發不發財那是要看命水的了。”
“好,年三十晚我們會來的。”
“要我一下子拿出一大筆錢幫你把瓦弄做起來,我也沒那麼多錢,但我會想辦法讓你做起來……”
我正等待父親說出怎麼幫他,卻見父親掀開門簾走進飯廳,看見我,就叫我到後面倉庫,把我們的一台閑置不用的秤和砝碼拿出來。我只好到後面去了,好不容易才在亂物堆中把它們找出來,拿到客廳。父親把秤調試了一下,用一個舊紙箱把秤裝好,用麻繩綁好,對阿松說:“開瓦弄要用秤來稱花生、綠豆、薯粉等等,就不用買了,我這台秤給你用。”阿松和妻子一起向父親鞠躬道謝,拿了秤走了。
我拿出秤子的時候,便已發覺阿松夫婦已不再垂頭喪氣了,心裡很想知道父親是怎樣幫他們的,待他們一走,便迫不及待地問父親。父親說明天會叫相熟的木工師傅伯阿末到他們家裡把貨架子簡單地做起來。過了年就帶阿松到大巴剎(市場)的幾家雜貨批發商那裡,讓他們賒貨給他,解決他沒本錢的難題。我聽了很懷疑他們會不會賒賬給阿松,便問父親:
“他們肯定會賒給他嗎?”
“我做擔保人就會賒。”父親說,“因為他們都有向我拿貨,都欠著我的錢,所以他們不會怕收不到阿松的錢。”
“如果阿松哥還不了他們怎麼辦?”
“那我就必須負責還他們,但阿松就自斷後路了。”
很快又到第二年年關了,吃年夜飯時阿松夫婦沒有來,第三年他們也沒有出現,於是我就問父親怎麼這兩年不見阿松哥來吃團圓飯,父親說他們現在生意忙,阿松嫂去年又添丁,他們真忙得不可開交。父親又告訴我,臨過年時阿松哥來過,送來幾罐墨國鮑魚和一大塊千層牛油蛋糕,並把兩年前父親借給他過年和開瓦弄時需要的一些錢還清了。
有一次我路過他家附近,順便把摩托車駛到他家前,停車觀察,見他的瓦弄貨物很多,買東西的人還真不少。心想,他真的站穩腳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