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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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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上(五)

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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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电梯的时候文歆不由得想到以后都不会再来了。钥匙还了,也就是结束了一件事。这附近的房子都沒有特別高,电梯上来得实在太快了。九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都不知道林亦立家到底在哪一层,到最后甚至惊动了林亦立母亲,前台才同意叫人跟他一起上来。却也是幸亏他来了,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送了林亦立进医院。

文歆站在林亦立床前陪他,他母亲正在赶过来。他已经清醒了,仰躺着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没有看文歆,脸上不知为何有一种迷离的笑意,刚经历过洗胃,伤了喉咙,声音枯涩,很轻,“我没有想自杀。”他安眠药服用过量。“只是睡不着。”

天已经黑了,文歆却选择从中央公园走路穿过去,经过湖边往回望,疏影黄叶间,可以看见古根海姆的环形建筑,也看得见对面的林亦立的那一栋楼,他甚至可以数得出,哪一个窗口是林亦立家。这一件事情结束了,他从此都不用再往回看。

在纽约最后一周,文歆自然是忙,几乎没有跟林亦立打照面,方纪苏约他吃饭,他也都是说没时间。

林亦立显见是心情不错,带得整个lab都是一阵轻巧愉快的氛围。据说Alex Sokolsky还有一笔捐款直接给了Lin Lab。表现得也太明显了点。要到funnding了就这么高兴,这像什么样子?当天文歆邮箱里就收到林亦立的单独会议邀请,进了他办公室面对面刚坐下,果然是一张纸放在文歆面前。文歆失笑,怎么还真是这样,“这什么意思?”

林亦立微笑,“HR刚批,本来是应该早些给你的,还好现在也不晚。”

还是在跟他打官腔。文歆说,“但是M大的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机票,行李,租约,一切早都办好了,只等周日他离开,这边房子都不续约了,结果这时候来留他?

“你就跟那边说现在有retention offer。”

有retention offer早不说,到现在他下个星期就走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来给。反正得罪了人算他的。

文歆低头,第一眼看见数字,第二眼看见职位,涨了一点,调了一级。

一年几万块钱的薪水拿了十年,每年2.5%通胀调薪,这是第一次涨这么多。其实Lin Lab怎么会需要讨funding,花的是大少爷自己的钱,只是不会花在文歆身上罢了。

其实跟M大最多算是差不多,但是中西部的生活程度可就比这大都市里低得多了。更何况retention offer不能接,这是故老相传的职场心法。人都要走了才想起来留人,就是那一句:早干嘛去了?

可是他能不接吗?舍得不接吗?

只要林亦立愿意说这一句话。

文歆去桌上的笔筒里取了一支笔,低头签了名。突然额角一凉,是林亦立来抚摸他额角的一道疤,太深了,当时缝了八针,是林亦立砸的,这么多年过去,还是白色的一道凸起。

他头低着就抬不起来,如有千斤重。是他活该,都是他活该。林亦立的指尖很凉,触碰在他额前,却如熔岩一般灼烫,他好像要把他的伤疤剥开,剥开再碾过去,一许许,一寸寸。文歆猛然抬手把林亦立的手抓了下来。

一瞬间林亦立的神情非常可怕,文歆却没退缩,直直盯着他这要杀人的脸色。倒是他很快拿了那张文歆签了字的offer letter站起身来去复印了一式两份,递了一张给文歆留着。神情已经恢复得官方,平静,甚至带有一丝微微笑意。文歆恍然间就好像看见他面对着医院天花板的那个笑。

那天,他接着问文歆,“你睡得着吗?”

文歆手上拎着那张offer letter,轻飘飘走回自己办公室。他脸上也挂着一个微笑,自然融入进lab今天这轻巧愉快的氛围里。

他岂止是睡得着呢。睡得可好了。


也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也没有人过生日,林亦立却兴兴头头说周四大家一起吃个晚餐,他私人请客。方纪苏自然而然就想到是因为文歆同意留下来。原來文歆能留下來,他會這樣高興。

定的是倫敦開過來的最有名的米其林中餐客家人,方紀蘇也是倫敦來的,還是從來沒有去過。這樣的餐廳,又不時髦,又貴,也沒什麽好去的。一班學生也是隨意慣了的,Ben就皺著眉頭生怕出糗,連問dress code。方紀蘇半玩笑半正經説一句,“哪來什麽dress code,別穿破洞牛仔褲就行了。”

方紀蘇开车带的王遥跟Ben,一行人到了中城的店裏,繞過那直欄橫檻隔斷曲折的仿中式庭院,才到後頭他們定的一張大桌子。林亦立先到了,见方纪苏来,通知似的口气,“Hale刚跟我发信息,说他得晚些来。”

怎么主角反而晚来?也完全沒等他。结果直到所有人的酒都上来,菜都点好了,文歆还不见人影。

林亦立要買單的,當然坐在上首主位,方紀蘇在他右手邊。聊天講到他去以色列開會,在海關被刁難的奇遇,見他是亞洲人,偏要看他“本來的護照”。對面坐的是王遙,她剛來,跟方紀蘇不熟,她們這代人講話又比美國人還直白,因此直接就問,“你不是香港護照?”

方紀蘇一見她神色就知道她心裏想的是BNO,但其實他的英國護照是結婚的時候換的。這結婚離婚的故事又扯得出一大篇來。因此明知道BNO是敏感話題,也只是含糊答應了一聲,由得她去想去,隨手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

林亦立這下半分詫異半分笑意盯著他直看,方紀蘇這才發現喝錯了。他喝酒慣用左手,因此酒杯也放在左手邊,他跟林亦立都點的白酒,顔色一樣酒不一樣,都放在一起,方紀蘇拿錯了,一喝就覺出不是Sauvignon Blanc。這下更只能佯裝鎮定,不然他又不是左撇子,爲什麽要把酒杯放左手邊,説不定林亦立還以爲他故意的。前菜比較随意,大家一起分,一张长桌子,两边的菜時不時端起来换一换,传盘子传得气氛极其紧张,又怕碰到人,又怕碰到酒,又怕洒了菜。就算他跟林亦立有些尷尬,盤子端來端去的也就忘了。

主菜方纪苏跟林亦立都点的蒸鱼,加增城榄角和藏红花,这家店一贯的东拼西凑风格。林亦立面对盘中一块鱼,却是有些迟疑的样子。方纪苏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不会吃鱼的。有一段时间林亦立和Nishimura带着他们工作,也都是爱玩的时候,又年龄相仿没家累,晚上总要出去喝一杯,人数不定,方纪苏倒是爱跟他们去,有时候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常去日式居酒屋,Nishimura点了烤香鱼之类,林亦立从来不吃。一次Nishimura一定要叫他尝尝,林亦立说,“有刺。”

Nishimura就真的一根一根把刺挑出來,也是他手巧,做實驗的技術拿來挑魚刺,那麽細的刺用刀叉一根根挑出來,魚肉還是一整塊。林亦立也就等他一番手術結束,邊等邊喝酒邊笑,挑了半天挑出來一塊魚他一口就吃了。方纪苏在一旁看他们闹也是看戏似的。后来想想,他们这么好,只有这一两年。后来George就得了抑郁症。

方纪苏默默拿刀叉把自己那盘鱼检查一遍,挑出来两根刺,然后向林亦立推過去,“我把刺挑掉了。跟你換。”

這時候忽然聽見右手邊遠遠的有人叫Hale,原來文歆終於到了。就在遙遙的另一端剩下的一張椅子坐下。又要張羅著管侍者拿酒單菜單給他看。這麽一閙,王遙探著頭在望那邊,注意不到他们,林亦立低聲自语似的,“你還記得。”默默跟方紀蘇換了盤子。

这下真是他故意了。林亦立又不是没有手,若是他真的不能吃鱼,又怎么会点鱼?方纪苏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林亦立跋扈難伺候的名聲在外,是早年間Nishimura慣出來的。十幾年過去,現在的他自是溫柔圓滑平和,方紀蘇卻只有塵暗舊貂裘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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