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50剪（二）

如果速剪業也有市場旺淡的分別，現在應該可以算是這一行的淡季。

過年前一個月，人客川流不息，我忙碌得天天剪不離手、飯吃不上兩口。如今，終於迎來了大概也是一個月長短的真正休息。中國人社會，正月裏不宜理髮，而年前理好的頭髮，普遍也能在月內保持良好狀態。因此即使開店，一般都沒有甚麼生意。這些天我樂得清閑，只偶爾回店熱一熱水電、做些簡單的清潔和物品添置。

玻璃門上的搖鈴忽然響了起來，推門進來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哥哥，媽媽比利是。」他掂起腳尖遞給我一個紅包。

我訝異於竟然有人送紅包送到店子來，隨即走到門外道謝。

「新年快樂呀！謝謝你給他剪了個漂亮頭髮過新年。」男孩的母親輕掃著兒子鬢角的毛髮，笑著說。

這對母子是首次來光顧的客人，就在過年前大約兩個星期的某個下午。

那天我用碎片化時間，啖著「遲到」的午餐盒飯，突然聽到門外有點吵鬧，聲音自遠而近。原來是一位母親正拽著其兒子前行，似乎想要把他拖進店子，但兒子誓死不從。

「哇，我不要……我不要剪頭髮。」

後來母親蹲下，在男孩耳邊說起道理來。片刻，只見男孩依舊起勁地搖頭。

我拉開玻璃門，對男孩說：「弟弟，要不要坐跑車呀？」然後伸手指向最裏排的兒童專屬跑車形剪髮座椅。看見跟室內樂園電動搖搖車有幾分相似的藍色跑車，男孩平靜下來了，自動自發地走進店裏面。

趁男孩專注於扭動車軚，我打量了一下他的頭髮。頭頂髮絲蓬鬆，以他的年紀來說髮量算多，但再看兩耳鬢邊的頭髮，卻稍為稀薄且長短不一，有些呈現鋸齒形狀，最顯眼的是後枕髮尾，有一處像是被咬掉的缺角。

「是我幫他剪的。」見我神色，那母親主動地說。「他總是不情願，我便有一下沒一下地偷偷幫他剪，有時不得不趁他睡覺時動剪，但靠著枕頭又不好剪……」說到此，她尷尬地笑了。

「沒事。小問題，修修就好。」我回以一笑。

摸著自己下頷，我思索了一下，便從躺在抽屜中的《獅子剪髮大冒險》桌遊盒子中，抽出一張長著長長頭髮的獅子卡片出來。那桌上遊戲是我在看店時打發時間的娛樂。

把卡片伸向男孩，便問道：「弟弟知道這是甚麼動物嗎？」

「獅子。」他瞥了一眼，爽快回答，然後又專注在自己的坐駕上。

「獅子威風凜凜，是森林之王，小動物都很害性牠，對不對？」小男孩沒有回答我問題，但就著觀察，他偶爾會停下把軚的手，我知道他有聽到我說的話。「突然有一天，所有小動物都不再尊敬獅子了，為甚麼呢？」我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因為獅子的頭髮長太長了，把眼睛都蓋住了，牠只能低著頭看著地面走路，所以小動物都取笑牠；牠凶狠的眼神也被頭髮給蓋住了，所以小動物都開始放膽欺負牠。小獅子，好可憐呀……」

「哎吔！」我帶著誇張的語氣。「弟弟，你的頭髮都長到眼蓋了，再長一點就跟獅子一樣看不到路了！」男孩用手胡亂地掃著額角，惶惑地看著我，然後又看向她的母親。

「是呀是呀，遮住眼睛了。」母親像搗蒜一樣努力點頭附和。

我手把手帶著男孩用小剪刀為獅子「理髮」，挪用了多張獅子卡片；又在多番努力遊說後，男孩終於肯讓我碰一下那蓋著他前額的髮絲。後來，我又講了「獅子鬢髮太長蓋住耳朵聽不見」和「獅子後腦勺頭髮太長睡不了覺」的故事，成功讓男孩安心把整個頭顱交給我打理。

那位母親在一旁投以佩服的眼神，並不斷表達感謝。她說，我做到了她努力多年卻不曾成功的任務。她從不敢帶孩子到外面的髮廊理髮，就是怕他太抗拒太吵鬧。但今年春節，她想讓孩子髮履整潔、神采奕奕地過年；因為今年春節，男孩父親終於要回來了。從香港回來。

父親的呵氣，在男孩還是襁褓嬰兒時曾經出現過；父親的手，男孩只在相片或短片中看見；男孩剛出生時，每逢週休，父親都會坐噴射飛航過海而來；後來，港珠澳大橋正式開通，因為車程短、票價也不高，一家人本以為可以往來便捷，過上團聚的生活。料不到的是，忽然的天降惡疫，海陸兩路的交通都中斷了。雖然間或復通，卻總是又得檢驗又得隔離的，父親實在無法放下那邊的工作長時間走過來。因此，幾乎有三年，男孩只在視訊中與父親見面，卻不能和他的血脈至親牽手擁抱。於男孩而言，這次再見父親，或許等同遇上陌生。

今年春節，對他們一家來說真是特別喜慶的日子。皆因兩地交通驟然恢復了。幸福來得很突然也很合時，這讓作為母親的她高興得來不及反應，一心只想為這個守候多年才守到的團聚，做好準備。為兒子塑造漂亮可愛的外表，好讓他以最好狀態與久別重逢的父親相見，就是她首要想做的事情。

聽著那位母親的表述，不知不覺間，男孩的頭髮已修剪好了。母親再三地給我道謝。

「以後小獅子或弟弟的頭髮又變長了，就過來再修剪吧。」我送給男孩又一張獅子卡片，這樣告訴他。

母子倆離開後，我長噓了一口氣，心裏升起一種淡淡然的成功感，感覺好像完成了一項不易的工程。但隱隱又感覺到臟腑位置有點疼痛，好一副桌上遊戲，都玩不了了，此後只能當作手工紙來裁裁剪剪。其實也無妨，用得其所就是。不對，那陣所謂的心疼，明明就是肚子餓得騰叫的感覺。瞟一下角落那盒飯，儼然已凍結成塊......

兩三個星期過去，想不到，今天我又再次見到小男孩，還見過他的父親。

我目送男孩蹦蹦跳跳地拖著父母離去。低頭再看兩指間攝著的一封小小紅包，感覺這祝福別具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