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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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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山城:我的中大日记(一)送别

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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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送別

香港的氣候很少有乖巧討好的時候,剛打發走陰濕的回南天,緊接著就是讓人熱得喘不過氣的盛夏,即便暴雨倾盆,也好像上帝從雲頭向人间澆開水,沒有一點清涼的意思。近年来,這種热烘烘的嶺南天氣更是直到十一月頭才會慢慢消減,天高雲淡,逐漸有了秋意。

我的母親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從老家來香港這幾天,她最愛念叨的便是,“現在怕是香港最好的季節了?”從沙田市中心搭巴士,只需要三塊八毛就可以到達他們下榻的酒店。出了黑黝黝的沙田公交總站,拐上沙田鄉事議會路的大道,不多一會兒就會看見一幅開闊平直的河景,成群的白鷺尾隨被漁船割開的水面覓食,兩岸的高廈好像戳進了藍瑩瑩的天空,這便是沙田城門河在向東邊的吐露港招手。有時我會同母親和父親在河岸散一會兒步,身邊來來往往的盡是跑步或騎車的人。

“你瞧,這麼多人這麼愛運動,香港人就是和大陸不一樣。”爸宣佈了他的觀察,媽認可地笑笑。從他們身邊跑過的男子赤裸著上身,白皙皮膚上的汗液在路燈的映照下閃閃發光,我突然想起視死如歸的馬其頓勇士。

十一號是他們飛回國內的日子。酒店明明只有兩張床,媽卻非要央著我一起住。是怕她走了之後想念我,還是昨夜鬧了整宿的消防車叫他們擔心我回程的安危?同父母住下的代價便是清早六點被抓起來聆聽訓示: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槍彈無眼,傷了你一人對他們不打緊,對我們是整个世界塌下来。

也好,不如就乖乖呆在山上,做個不問世事的大馬骝?

交警開槍、有計劃的交通堵塞、上班族與黑衣人衝突…滾動播出的早間新聞令這個星期一登時罩上血色的陰影。即使爸媽的航班在下午,我們仍然在早上八點半退了房。在酒店門口搭車前往沙田市中心,拍打八達通所發出的響亮的“滴”聲似乎宣佈,地球旋轉如常。剛過橋,小巴旋即淹沒在無邊的車流中。大巴車車頭掩映著小巴的尾,小巴的尾又掙扎在的士車門旁,東南西北像是精心縫製的十字繡,每一粒空間都被極其準確地填滿。我們當然心疼我們拍掉的那三塊八毛錢,但是我們更加心疼交了稅的機票,於是我們下車步行。經過被砸爛的交通燈、躺在草叢裡的共享單車和一遝不知用來做什麼的塑膠袋,我們終於來到沙田公交站。

選擇地鐵還是巴士成了一大難題,我火急火燎地打開各種手機程式,一旁的爸媽不安又安靜。地鐵線到目前為止似乎都順暢,但形勢瞬息萬變,萬一半小時之後滯留地底該如何是好?機場巴士本來最快也最穩妥,但路面交通受阻,我實在沒有信心叫爸媽在車流中等候兩個小時,況且機場巴士又遲遲未到。

我們就是懷著這樣焦灼的心情盼來了那輛A字頭的巴士,那司機的冷面此刻竟叫人安心了。我們忐忑不安地從沙田正街繞上鄉事議會街,滿以為會在這裡堵個天昏地暗,卻突然發現車路清明一如往日,駛近紅綠燈,赫然發現幾個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在疏導交通。大車順從地停下,順從地起步,左側車門幾乎要擦到其中一個警察的身體。說時遲那時快,爸掏出手機,將鏡頭對準窗外的警察。車迅速地駛離。坐在爸身邊的媽幾乎暴怒了:“你搞什麼!小心人家一下來上來把你抓下去!”爸卻一臉委屈:“我就是拍一張警察嘛,咋個了,香港人個個都拍也没事啊…”我坐在後排,卻清楚地看見由於爸速度太慢,加之汽車起步太快,手機最終只留下了一團白影。爸難得的想要挑戰權力的興致,因為媽的責怪和模糊的成像,似乎變得不值得。

大巴車離開車水馬龍的沙田市中心走上大埔公路,一棟棟橘黃粉紅的村屋愉快地在新界的群山中來回跑動,車流明顯減少。如一切順利,二十分鐘之後我們就可以看到青馬大橋下面那波光粼粼的大海。在這樣的時節,如果正巧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時不時就能看見一隻翱翔的大鳥,也許是隼,也許是海鷗,它在藍瑩瑩的天空下乘著氣流滑翔,偶爾扇動一下翅膀,看起來好像沒有任何迫切的憂愁。

母親說得對,這應該是香港最好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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