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薔薇》大場景淹沒了小故事
認識閭丘露薇很多年了,曾經在同一家電視台共事超過十載,她是在前方四處闖蕩的傳奇記者,我是在後方整理、編譯和導播新聞的。閭丘這個複姓很鮮見,但同事都是稱呼她Rose的,畢竟四個字的名字有點長,而且在粵語唸起來不怎麼好聽。
我們是在中國媒體算是最開放,自由度相對寬鬆的那段時間,一起努力,在台前和幕後記錄了不少難得的新聞故事,但隨著那個相對的自由逝去,我和她先後離開了新聞界。應該說離開了正職的新聞工作,各自以不同的自由斜摃身分,還是念念不忘關注世人、世事和世情。當然,我沒想過她會寫小說,走入文學領域;我倒是想寫了很多年,都是想想而已。這就是她能夠成為傳奇記者的最大動力和成功之處,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不要只停留在念頭,要付諸行動。
Rose在書的短序和後記中都說寫小說是要驅走自己的無力感,我明白她的無力感是甚麼,我和大部分香港人都經歷著這種「雞蛋似乎永遠無法推倒高牆」的無力感。自回歸後,這座不再是殖民地的城市一次又一次渴望能找回自己的身分,渴望能在真正的兩制中落實自治、民主選舉和公民社會,但是一國之尊比殖民地君主更殖民和殘暴。當一次又一次的全民努力,在看似有希望時,又跌入絕望深谷,那種無力感實在令人很想放棄,看不見希望的壓抑是很可怕的,白色恐怖歲月開始襲來。
我和Rose都是在大陸出生,後來才移居香港的,但就如故事裏的主角若林一樣,這座城市已成了我們的根,也塑造了我們的身分認同,反而那個我們原生的城市,隨著表面上愈來愈像香港,卻反而愈來愈陌生,因為裏面少了自由奔放的思想和公民素質,繁華背後甚麼也沒有,再有錢權也沒有歸屬感。
《浮世薔薇》是Rose第一部小說,在封面也表明這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以一個家庭的三代女性的人生軌跡,從上海、香港、紐約到烏克蘭,尋回最終的自我。基本上翻閱了幾頁,就大概知道作者肯定是從事和新聞及資訊有關的工作,整部作品幾乎把中國自1949年以來的軌跡都放進去了: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八九六四事件、香港回歸、SARS、汶川地震、2003、2014及2019年香港的公民運動、新冠肺炎疫情、白紙運動......。要說大場景,《浮世薔薇》實在太豐富了,也的確是三代女性主角很自然就經歷到人生軌跡,但也是由於大場景太豐富,就顯得主角們的小場景和小故事被淹沒了,變得太平面和流於述說。不是說人物間的內心情感和互動沒有寫下來,只是有點失去了平衡和太刻意推砌,而故事中人物事件的高潮位和心路歷程總是有點「到喉不到肺」。
其實,這種以小人物的人生起跌和日常生活際遇來述說大時代的小說體裁一直都有,也因為和現實有很深的相連,對經歷過或熟知大場景脈絡的讀者是很吸引的,很能心神體會。只是,小說之所以吸引人就是能讓人從人物的不起眼經歷和感想中,重新去思想和構建曾經的大事件,所以必須有足夠的半真半假的虛擬空間和情節,否則就變成歷史書,就不是小說了。對第一次寫長篇小說的Rose來說,長年的記者經歷是她創作的長處,可以輕易地把事件貫穿於頁面,而且說得簡白和有條理;但也是她寫作和創作的短處,就是恨不得把所有大事件都放到裏面,結果三代女性的每一幕都有大量對各個大時代的感想,令讀者覺得人物間的情節太少。小說吸引的地方永遠不是場景,場景是鋪陳和增強箇中情節和情感的張力和凝聚力。好的小說真的要有想像空間留給讀者,讓讀者去思考、去探索,而太多已經表面結局早已定了的歷史大事件,會令想像和思索的空間所剩無幾,也喧賓奪主,令主角彷如變成了配角。
當然,這是第一次寫小說必然會經歷的考驗,因為不知道是否還會有下一部,就把所有能放進去的腦海思緒和情節都放進去了,豐富得過了頭。Rose這部小說是吸引的,不會覺得沉悶,還是想知道三代女性的人生轉折、愛情、命運的下一頁是如何的,所以是渴望一口氣看完的。
《浮世薔薇》的出版是二零四六,是一群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後來到臺灣的香港人所營辦的出版社,我想以前香港人從未想過要跑到海外才能出版關於香港的書籍,真是無限唏噓。可能是人力和經驗的問題,也可能是臺灣出版業的通病,書中還是明顯看到很多錯漏,例如詞彙重複,年份錯誤,句子同時出現正反意思的詞語等等,這當然是作者寫作時很容易不留神的錯漏,但編輯和校對的作用就是幫助作者去除砂石,畢竟自己的作品有時就是會看不出旁觀者都覺得很明顯的雜質。這種編輯上的狀況現在幾乎隨意拿起一本書都能輕易找到,感覺是整個行業的態度出了問題,缺乏了經驗、認真和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