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圣僧

“追求观音力却觅得鬼神力……但自己并不厌恶它，而是接纳了它。就是它、就是这一点折磨着小生。美丽事物的背后，有着酷似怪物的东西若隐若现，安详的心中潜藏着漆黑的阴影。小生是在追求观音力吗？或者那只是误解，其实小生渴望的是鬼神力？如果是这样，小生其实是受到鬼神所蛊惑的话……”

青年说到这里，肩膀倏地一垮。接着无力地说：“小生真的有资格走在文学的道路上吗？”

若要说到鬼神妖怪故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可谓是其中的集大成者，而中国历史上关于人与鬼怪妖神的故事也不少，这些作者虽写狐妖鬼怪，但暗喻的却是人世间实实在在的腐朽欲望或者崇高理想。受中国文化影响深远的日本，妖怪文化也十分发达，与之相关的文学作品也不少，本文就讲一讲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绕不过的文豪泉镜花笔下的《高野圣僧》。

高野圣僧叫朝宗，游历四处，见闻之广博远非一般人可比，是实打实的得道高僧。“我”在旅途之中有幸与圣僧相遇，好奇心趋势之下“我”向圣僧讨教其游历途中的趣事，高僧便讲述了其年轻时所遇的一件怪事：

青年朝宗在旅途中偶遇一个药贩子，药贩子与朝宗同行。行至一处，该地不久前发洪水将道路淹没，药贩子选择了一条近但凶险无比的道路，朝宗因为厌恶此人，便选择了另一条远但相对安全的道路。

二人分别之后，朝宗又偶遇一人，此人告知朝宗近路的危险，庆幸朝宗没有贪图方便而丢掉小命，但朝宗听闻之后大惊，佛门的慈悲之心使得朝宗再次折返进入危险道路寻找药贩子。在路途中，朝宗见到了巨蛇挡路、无数水蛭从树林中掉下来吸食朝宗的血液，但朝宗的求生欲望和佛家信仰拯救了他，在走出水蛭林后，他终于在深山中寻访到了一户人家借宿。这户人家十分奇怪，丈夫身形肥胖、丑陋无比而且智力低下，但其妻子却是天姿国色而且身形娇媚，朝宗就这样邋里邋遢地出现在了这对夫妻面前，夫妻二人答应朝宗的请求，并且这家女主人还将朝宗带至山涧小溪清洗污秽。朝宗洗浴之时，女主人也随之宽衣解带，在山中小溪与朝宗共浴，朝宗此时心中已经不定，但没有淫邪之念，只是忘我地欣赏夫人的形体之美。回到房中后，朝宗一夜都在听山间百兽吼叫、飞鸟振翅之音，女主人的梦呓也传入朝宗耳中，朝宗一夜未眠，第二天醒来后便离开了。

在路上，朝宗又见到昨夜的山涧，心中泛起波澜，昨夜春光再次占据了朝宗脑海。朝宗心潮澎湃，准备折回重寻美人，与之终老一生。但是，朝宗再次遇到了一个人，此人告诉朝宗，那个女子是妖怪化身，靠勾引青壮男性吸食血液为生，朝宗听后暗自庆幸一番之后又继续开始了游历。

就像是前文所说的那样，这篇小说也表现出来了人生来就具有的欲望，就算是信奉佛家的僧人也逃不过。在世人眼光之下，僧人的欲望可能会得到心中信念的压制，但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在没有人注视的地方，心中的阴兽便会蠢蠢欲动。每个人都需要直面自己心中的欲望，如果不能正视它，便会被欲望所吞噬；反之则会成为心中无法抹去的标记，永远警醒自己，而这一切，就像是作者所表达的一样：与信仰无关。而且作者本意应该也不在于规劝“我”抛弃欲望，高僧如迷是因色而起，但在听闻老者之言后，一切就化为了无尽的空。但吸引这个和尚的“色”并非是淫邪，而是女子作为人的形体之美和其照顾痴呆丈夫的温柔的人性之美，和尚的信仰令其博爱，过于广博的爱无异于“空”，妇人的“色”拯救了朝宗的“空”，使得朝宗对于具体的“人”心生无尽欢喜，甚至想与妇人相伴一生；朝宗最后却没能如愿，因为老人的话打消了朝宗的念头，使其心中对“色”的渴求再次变成了“空”，但经历过了这一切的朝宗，最终获得了成长，以至于他能平静地向“我”讲述这个故事，而整个故事就像是作者泉镜花的名字一样，是一场镜花水月。

泉镜花和芥川龙之介是忘年之交，芥川的死对其打击巨大，但他没有就此颓丧，观其一生，以痛苦开始，却以美满作结。开头的引语是京极夏彦作品《书楼吊堂：破晓》中关于泉镜花故事的选段，泉镜花怀疑自己不适合文学，但在老板的引导之下终成一代文豪，现实中虽没有老板，但泉镜花还是自己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写出了《高野圣僧》这样好的作品，探讨深层次的人性是文学的任务之一，泉镜花无疑把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

“我的情况，就是……只能写吗？”

“是的。既然已经踏上，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只能不断地走下去。您所走的路，是蛇蝎遍布、水蛭如雨的恶路，而且没有终点；但您受到观音力的眷顾。亦即，您也受到鬼神力的加持，没什么好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