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斯坦之旅Ⅵ 尾声 我希望下一次旅行不用带着大脑
这是我目前为止感受最拧巴的一次旅行,在途中我一直努力压制自己不走了马上回国的念头。这也是我的旅行笔记写作最艰难的一次,写出来的东西我自己完全读不下去,我甚至预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独自去国外旅行了。
平心而论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这次去的三个国家哈萨克斯坦、波黑、塞尔维亚,本身旅游业并不发达,历史人文类旅游资源有限且不太容易在短时间内凭公共交通完整走访,哈萨克斯坦的很多历史内容我之前在乌兹别克斯坦之旅中已经了解过,而巴尔干的历史又非常复杂繁琐与中国关联很弱,这些客观原因都造成了我这次旅行体验比较糟糕。
主要原因在我自己的脑子。
我原本带着很多目的前往哈萨克斯坦,其中延续着2017年我在新疆探访时候的话题,包括1962年伊塔逃边事件的后代,三区革命领导人是否没有死于空难而隐居在哈萨克斯坦,苏联在哈萨克斯坦的劳改营与核试验亲历者,被驱逐到哈萨克草原的朝鲜人和车臣人,中亚东干人的习俗保留等等,这些内容此次旅途一个都没有进行。
一部分原因是当我真的人到那里之后,很奇怪地对这些历史文化内容瞬间失去了兴趣,另一部分原因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沟通交流欲望和能力在显著下降,不想开口。在哈萨克斯坦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竟然是阿拉木图的街头表演,现在只有这种纯粹快乐的东西才能吸引我。
或许是一种急切感,在经过三年的疫情隔离之后,我太渴望回到之前的正轨上,与世界尽快恢复交流,以至于我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出发了,选择的首要因素也是免签国,因为抱着撒泼的情绪,我现在连一点阻碍通行的东西都不愿意接受,办签证足以让我极度不爽,以至于没有过多权衡选择目的地。
曾经的旅途中往往对交流没那么在意,反而遇到的被动交流比较多,还会觉得麻烦,但这次旅途如果我之前所写,一种很意外而强烈的疏离感,甚至连骗子、小偷、酒托、拉皮条的都没遇到,完全没有被动交流,就让我产生了对交流需求的困惑。
另一个显而易见的变化是,我能感到自己身上对外界事物的好奇心正在剧烈丧失,这种丧失并不是认为外界事物不够有趣新奇,而是对这种有趣新奇的需求不再渴望和迫切。如果说曾经会因为自己不知道或不理解很多事情感到信息焦虑,那么现在的心态是觉得不知道不理解也无所谓,反正半辈子快过去了,似乎找到了即便“无知”也能凑合过完后半辈子的方法。
一半的我非常恐惧这是一种衰老麻木的表现,而另一半的我却坦然觉得如果衰老麻木只不过如此,哪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三个国家自身的历史也在旅途中时刻影响我的状态,大饥荒、战争、种族仇杀、劳改营、核试验、强制迁徙与流放,行走本身的快乐完全不能抵消每天接受的关于痛苦、罪恶、悲伤、无力的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一路会有一种纵火的冲动,在阿拉木图和萨拉热窝等城市都有纪念战争烈士的长明火焰,每次我夜里散步到附近的时候,总觉得那股火焰在吸引我走过去,把它们释放出来,泼洒在城市各个角落。犯罪心理学上把纵火与人格障碍联系在一起,也许是这些地方的历史联想会诱发人的破坏欲,对过往的失望,想要烧毁一切重新开始。
我和朋友们聊到了这种心态上的变化,我们觉得过去的三年中,个体与世界的关系在我们内心中发生了变化。对外界失去了解、记录和表达的兴趣,原因是人们对外界变化感到失望而产生抗拒,不想与外界发生密切的关联,无所谓隔阂,把触角缩回到自己的壳里。
当我从阿拉木图返回国内的路上,同车的大多是在哈萨克斯坦的中国生意人,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在哈萨克斯坦进行投资,认为中国对中亚的拉拢政策会带来贸易热潮,同时哈萨克斯坦的免签以及狩猎、越野自驾、赌博、脱衣舞、山区徒步等项目也对中国人充满吸引力。
我恐怕永远都不会有生意人的视角,比起他们的精明,我更羡慕他们的乐观与活力,永远在试图找到机会让自己快乐。虽然他们对中亚局势的判断与我差异很大,但他们写在脸上的精气神,也会让我怀疑是不是问题完全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选错了玩法而已。
有的人需要去看到很痛苦、暴戾、残忍的东西,然后反过来珍惜生活乐趣、享受愉悦快感,对他们来说快乐这个概念就意味着难受之后获得解脱,如果没有难受他们就会麻木;而有的人根本不需要去体验让自己难受的东西,他们天然就会本能地寻觅快感,不需要先挨一巴掌才能感觉出枣很甜。
旧时代给人遗留了一种受虐的心结,好像对方不先狠狠揍你一顿,你就会怀疑他接下来拥抱你不够真诚,如果他一上来就直接热烈拥抱你,反而会让你提起警惕性。我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在旅行中的期待与表达是否也是基于这样一种心结,刻意制造出辛苦的、疲惫的、边缘荒芜废墟之地的旅途,就如同19世纪的欧洲探险家在俱乐部里对自己在丛林沙漠的冒险经历高谈阔论一样,对“战胜艰难获得深刻认知”充满落后的幻想。
也许我更需要沉浸于快乐本身,而不是对快乐的思考与表达中,就像我之前提到过的,我期待能有一次长途旅行,我就像个行走的行李箱一样,全程不阅读任何文字,不发表任何意见,不制定任何攻略也不做任何决策,全盘接纳别人引领我感受的一切。
前两天和好友嘉熙散步我们也聊到这一点,也许我脑子里无谓的想法太多了,那些想法根本算不上思考,也没有想象拓展的空间,只是一些干扰肉体知觉的杂乱信号,我希望如果还有下一次旅行,当然不要再一个人走了,我能够不再带着大脑旅行,只是单纯用身体去感受,可能会比现在快乐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