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空(上篇)

古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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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在惦記著,那午後落雨的日子。誰又能料得到,原本晴朗和樂的天空,竟會佈下陰霾的計謀,指使雨水無情破碎在每一處純淨的地面,讓每一腳踏下的足跡顯得自顧不暇……

  我還在惦記著,那午後落雨的日子。誰又能料得到,原本晴朗和樂的天空,竟會佈下陰霾的計謀,指使雨水無情破碎在每一處純淨的地面,讓每一腳踏下的足跡顯得自顧不暇。

  我記得妳的母親在電話中用很輕很輕的話語說出,我呆了半晌。時間凝滯在某種黏稠的透明液體裡。彷彿沙漏裡將要墜地的那粒沙子遲遲不肯妥協,僵持在那段曖昧的距離。短促的光陰膨脹成無邊際的留白往記憶的深處吞食,眼見這片留白就要吃乾抹淨所有的留戀,突然,在空洞的盡頭,一陣嘹亮的回音搶回所有的色彩:「老公!我們的寶寶出生了!」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巷口轉角的便利商店。她排在我後面的位置準備結帳。其實我很少去便利商店,除非要繳電話費或水電費之類的,不然,我對於那種繁殖速度跟老鼠一樣,並且大辣辣四處為巢的商店著實感到噁心。或許,這份心態是受小時候的影響吧!以前住在鄉下的時候,最喜歡走十多分鐘的路去阿婆開的雜貨店打彈珠和吃冰棒,那時候還有五角可以找錢。阿婆的年紀真的很大,因為她隨時都可以睡著,幾乎每次去店裡她都在睡覺。有一次我特地帶了一個小餅乾盒,鐵製的正方形,擺在她的右腳邊,買完東西就投錢到那個鐵盒子裡,所以我也就習慣不吵她。久而久之,鐵盒子裡的錢越來越多,有的人學我自己投錢找錢在鐵盒子裡,有的人以為是捐贈箱而投了不少錢進去。過了不久,雜貨店悄悄關門歇業,我站在那熟悉的小道上,聽到隔壁的嬸嬸說,阿婆去世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鐵盒後就沒人叫醒阿婆,而阿婆就真的睡死了。我不停地哭,直到家人在路燈下找到我,呼了兩巴掌,把我拖回家去。我緊緊握著手掌裡的硬幣,睡著在又厚又重的棉被裡,醒來,硬幣再也找不到了。她手中拿著一份熱狗麵包、一個裝著兩顆茶葉蛋的小塑膠袋子。標準女高中生的打扮。

  妳也知道我是無神論者,從不相信宗教所樹立的那些偶像,是值得寄託的某種實踐。但是人類是需要信仰的,這份信仰的背後應該是一股面對現實的勇氣,以及培養自我實力與信心的堅毅信念。所以我相信自己多過押注在滿天神佛的祈願中。或許我是太過自信和狂妄。那間餐廳已有五十多年的歷史,老闆是蘇州南部人,當初憑藉著一段機緣開起小飯館,沒想到這做菜的功夫一做就歷經五十多回的春夏秋冬,也從蘇州賣到了台灣。聽說他手上的廚藝是跟一位高僧學來的,說也妙哉,這位高僧是食素的,竟能料理一桌的海鮮與葷食。起初他也不敢置信,只見那一道道的料理精緻的像宮廷裡的宴席。細看魚肚裡另有乾坤、羹湯無料卻有天涯海角的鮮美,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是青菜一抹抹像畫出來的翠綠山水,簡單的調味就把那泥濘裡的菜青雕刻騰上了雲天。這位高僧真高啊!不用念經不說一句阿彌陀佛,就把人帶往西天極樂世界遊覽去了。因此,這間餐廳的人潮是絡繹不絕的湧來,每個走出店門的人都有了飛天的姿態。說巧不巧,我和她就這樣背對背坐著一晚上,各自與家人談笑,到了要去櫃台結帳的時候,起身要拿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才在低頭抬額間,驚覺我們第二次相遇的緣分。霎時,瞥見她頸間白裡透紅的肌膚,頓時幸福勝卻人間無數。回想起來,口中菜餚的繁華餘韻瞬息索然無味。

  我愛她嗎?僅僅見過兩次面的陌生女子?

  星期二是個莫名其妙的日子,好不容易度過「星期一症候群」,卻在下班後猛然有種對於明日無力的倦怠感。不想回家,脫掉皮鞋、脫掉襯衫、脫掉黑西裝褲一屁股往沙發上重摔,昏沉中,無意識地拿起遙控器轉到新聞台後安心睡去。不想搭車又是遇到那個重踩油門和煞車的司機,還有滿身汗味的肌肉男,有體力出門慢跑卻無腳力走路回家,最扯的是習慣站在門邊的化妝品專櫃小姐,僵硬的表情彷若套上一陶瓷做的面具,詭譎中帶著一絲陰森。不想規規矩矩地把晚餐時間用在衡量計算碳水化合物與蛋白質比重,這裡加一點膳食纖維,那裏減一點動物性脂肪的攝取,或許身體健康了,但是心理的病情也隨之增重了。所以我只允許自己在星期一的晚上喝點酒,盡情的吃喝,反正單身的生活同樣是這樣令人麻痺——對於「責任」來說。這天晚上,我又遇見她。真的!是她!但是我記不清楚在那之後的事情,甚至自己怎麼回到家都沒有印象。

  終於,我下定決心辭職。用紙箱子把辦公桌上的東西全部掃進去,其實也就一個筆筒、五六隻原子筆,一盒迴紋針和釘書機。公司的同事沒人看我,但從背影明顯可見竊笑的神情在各自歡騰。走在壅擠的忠孝東路商圈,中午的陽光炙熱的燒烤每一抹影子,影子像花枝般捲縮起來。我的小腿開始痠痛腫脹,卻是不肯停下,直到一家木質裝潢有著懷舊風味的書店前從櫥窗裡看到自己狼狽又卑微的樣子,才承認童話裡的美好離現實好遠。索性轉身把紙箱子送給躺在騎樓柱子邊的老伯,卸下幾年來細心包裝的體態,走進那間懷舊的書店。她在結帳台把客人買的言情小說用紙袋包裝成精緻的禮品,別上一朵黃色色紙做的玫瑰,小心翼翼的遞上。

  原來,這家書店是她工作的地方。緣分,來的措手不及。假裝在雜誌架前翻閱,其實無心瀏覽那些彩色照片的主題,更不用說文字密密麻麻的排列成一行行沒有意思的線條。慶幸自己眼角的餘光能把她看個仔細。為了能從各個角度觀察她所有的行為舉止,甚至是細微的臉部表情,不知不覺自已退化成一尾黑白相間的錦鯉,在書店裡來回地游,一雙眼捨不得閉合。手中的書翻了又翻,從新詩的超現實到懸疑小說裡發現密室殺人的線索,再從《文化苦旅》走到《一個人的聖經》。她美的沒有瑕疵,脫俗於凡間,海角天涯無一物能與之相比。她是晶瑩剔透的聖物,是主持祭祀的女神,連宇宙星光在她面前也只能顯得黯淡而無趣。幾次偶然的相遇,或許,命中註定她是我此生的唯一信仰。

  清晨的陽光輕輕巧巧的飄落進窗底。定居在冷氣機後頭的鴿子一家醒來就喳喳嘰嘰不停。天空慢慢染上潔淨的水藍色。幾朵壯遊的雲被風吹白。緩緩睜開眼睛,有點吃力,床頭的鬧鐘指著六點十分,一秒、兩秒、三秒……。自從上次見過她之後,就再沒走進過那間書店。我與自己賭了個約定。

  我是藝術學院美術班的畢業生,自從畢業之後,就不曾拿過畫筆。如今,我重新拾起畫筆,坐在畫架前,將塵埃掃落,蒼白的畫布有如赤裸的意識,我闔起雙眼,在記憶中翻找她的畫面。在朦朧的霧中,我聽到幾聲清脆鳥叫,像是拋出小石子般,從遠而近,在腳邊啣走一粒謎樣的穀物,又飛走。然後是葉子相互磨蹭的聲音,是被陽光搔出癢,還是柔順地接受風的撫慰。慢慢,霧慢慢散去。想像不到她的身影竟是從花蕊中隨著花瓣的敞開而出現。如詩的香味,刺激我的鼻息在吞吐間盡是曖昧,線條纏繞在我的手臂像藤蔓般延伸而出,攀附在畫布內。

  她,在我記憶中比昨日又模糊些。趁著印象還很清晰的線條,一筆筆小心翼翼地描繪。從無到有,並不困難,但是要讓這個「有」變得精采卻是相當不容易。我很笨拙,又沒有繪畫的基礎,只是憑藉一顆悸動且單純的心,努力畫著。妳知道嗎?專注是會上癮的,時間像是一場精心安排的騙局,在你漠不關心的時候,快速飛逝。一不留神,當是一雙眼神的描繪,白天就瞬間轉變為黑夜,然後知道口渴,知道肚子餓,卻沒有疲倦的感覺。

  終於,她的形象漸漸明顯,輪廓的細節變得清晰,表情開始細膩。最後在上色的時候,畫作裡的世界和現實世界有了連繫的關鍵。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夠透過一幅畫布將記憶中的女人表現得如此完美。這是愛吧!我如此肯定自己。畫布在光影之間,生動地有如美妙的旋律樂章,具象為無數的花朵與彩蝶,女人半赤裸地從畫中走出來,輕輕地在我的額上獻出一吻。我閉起眼,不知不覺地睡去。

  妳知道的,後來我與妳的母親憑藉這幅畫作連繫上緣分,不久,就走上「婚姻」這條路。妳的母親選擇一間空間不大,但是通風且透光的公寓一樓,坐南朝北,三房兩廳一衛浴。其中,我有間小小的工作室,可以靠著賣畫補貼生活費。屋內最大間的是主臥室,還有一間是特地留給小孩的臥房。妳的母親則是依舊在書店上班,這是我們家主要的經濟來源。

  「老公——可以幫我曬衣服嗎?我要去阿肯梅街買些食材,要不要順路幫你帶回一些顏料?」

  「好的。我馬上就來曬衣服。幫我多帶些紅色的顏料,黃色和白色也帶一些。謝謝老婆!」

  「我出門囉——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回來。」

  「好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我從畫室裡走出來,手上還沾著顏料。先是打開冰箱倒了一杯冰咖啡,坐在餐桌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飲,看著窗外陽光熾熱,內心也不免燥煩。不過,猛辣的陽光倒是適合曬衣服,我順手也將床單枕頭抱出來曬太陽。仔細想想,書架裡的新舊書買來也未曾曬過,聽說,書籍要是曬過太陽,書香的氣味會變得濃郁且清新。不知真假,所以試它一試。

  我一一取下書架裡的書籍,其中有兩本詩集的作者名稱很熟悉,跟妳母親的姓名一模一樣。我還發現妳母親舊時的手記,原來,她是一名女詩人。手記裡,詩化的語言將現實妝點出美麗的色彩,第一次,我發覺原來文字可以美得有如一幅讚頌春天的畫作。你的母親,不只擁有美麗的外貌,還具備才女的氣質與書寫的毅力。

  妳的母親從來沒有因為家庭而放棄過書寫,總是在下班之後,趁著睡意還未濃郁之時,寫下一行又一行的詩句。我閱讀著妳的母親如何用詩歌期待著新生生命為這個家庭帶來生活的驚喜與祝福。妳知道的,我們想要一個新生命有多麼不容易,幸好,上天願意賜給我們一個機會——那就是妳的出現。所以,妳的名字是「詩涵」,象徵妳的母親與妳之間的連繫。

  妳的母親肚子越來越大,終於辭去了書店的工作,而我開始了餐廳的兼差,生活不是很富裕,但是還過得去。我最愛輕輕靠著妳的母親的肚皮上,仔細聽聽是否能感受到妳的喜樂,結果,妳卻是隔著肚皮踢我兩腳。還記得嗎?妳的母親笑說將來妳肯定是個女漢子,我實在不敢想像。還好,妳看起來遺傳到妳的母親的溫柔賢慧,不像我的散漫又邋遢。

  「老公——過兩天你要出席台北的畫展,能不能幫我買兩本古塵詩集和一本艾修斯剛出版的散文集。」

  「當然可以!老婆想要什麼,我都會買回來。」

  「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呢?」

  「那就不用買,我直接畫給妳。」

  說完,我與妳的母親笑得開心,日子就是過得如此幸福又快樂。記得,妳的母親總是會細心地打理我的行李,知道我犯迷糊的個性,所以老早就替我設想周全。這是妳的母親貼心的一面。還有我的畫具,都是交由妳的母親替我排列整齊,甚至連畫布的準備都是妳的母親事先備妥,我只要想辦法將腦海裡的故事畫出來就算完成自己分內的工作。妳的母親總是忙進忙出,卻從不喊累也不曾抱怨,隨時都是一副笑嘻嘻地可愛模樣。

  我的畫作,在台北畫展頗受好評,有幾家畫商與我洽談合作的機會。這一次的台北之旅算是收穫滿滿,也替家裡經濟補貼不少費用,或許,還有機會連同妳的教育費也可以提前獲得保障。話雖如此,我仍是擔心著妳的母親的身體,因為她的預產期就快要來臨,我得趕緊收拾行李,結束台北的交際應酬,返回家裡。就在午夜時分,突然一通電話響起,我聽到妳的母親對我說:「老公!我們的寶寶出生了!」

  妳完全遺傳到母親的基因,一雙明亮深具靈性的大眼,白皙肌膚隱約剔透,不吵不鬧地直盯著人們東瞧瞧西瞧瞧,笑起來像個天真無瑕的天使。記得嗎?我將妳懷抱在胸前輕輕地搖,妳安睡的樣子令人感覺幸福。妳的母親最愛看著妳熟睡的模樣,有如一首情詩,浪漫而甜蜜。我倒是覺得妳像一幅畫作——就是當初我重拾畫筆描繪妳的母親的那一張紀念畫作,現在還掛在臥房的床頭那面牆上,像是一場祝福,更像是永恆的象徵。

  在妳滿周歲的時候,妳的母親即將回到書店工作。妳的母親在這一年的時間,完成了三百首詩作,記錄每天育兒的心情——就是書架最右邊那本白色書皮畫著女人懷抱嬰孩畫作的詩集。還記得嗎?這是妳的母親送給妳的生日禮物。不知道妳在生日蛋糕前有沒有許願,看著妳露出開心的笑容,或許是妳的願望已經成真了吧!

  在妳滿二歲的時候,妳的母親已經回到書店工作超過半年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在照顧妳,也許,妳總是安靜看著我在畫布上描繪一幅接著一幅的畫作,從寫實到超現實,從印象派到立體派,彷彿線條與色彩是妳的搖籃曲,卻從不睡去。唯有在妳的母親下班之後,很識相地睡著,不讓妳的母親擔憂與煩惱。妳的母親總是稱讚妳很懂事,很明白如何疼惜母親。忘了說,妳的第二次生日禮物,是一隻名叫裘裘的小狗,妳們幾乎整天都黏在一起,相呼依偎,也相互玩耍,甚至對話。

  事情發生在第三年,那天是妳生日的前一天,妳的母親依照往常出門上班,我開始替妳換尿布餵妳喝奶。這個時期,妳已經漸漸開始不常使用尿布,也開始習慣食用奶粉以外的食品,慢慢地,能感受到妳成長的快速,光陰的確飛逝如箭,我時常有如此的感慨。原本,我與妳的母親計畫帶妳第一次到餐廳開慶生會,卻在午後一陣雷雨聲中,接到妳的母親昏倒在書店而急忙送至急診的電話。我帶著妳急忙趕至醫院,焦心苦等,終於看到妳的母親出現。

(待續)


2021.06.19 初稿,讀雨居
2021.06.19 首發,方格子
2021.09.25 分享,馬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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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塵讀雨居書房主人|我把自己剖開,掏出記憶與影子,雕刻成雨季,語落成詩。【2022.04.07從Matters畢業,不再更新。留下12個月的寫作記錄之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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