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李昂用〈殺夫〉訴說女性的悲劇是根深蒂固的奴化觀念造成的後果
台灣女作家李昂的成名作〈殺夫〉取材自抗日戰爭時期上海「詹周氏殺夫」的社會新聞，經由李昂的手筆，將故事撰寫於台灣鹿港為背景的七萬字中篇小說。故事開頭，就用新聞報導展開結局式的主題，試看報導簡述：「轟動一時的陳林市謀殺親夫一案，雖查不出姦夫，但以陳林市逆倫，罪大惡極，判決監候槍斃，昨已送進臺南府大牢。……將謀害親夫之淫婦遊街示眾，有匡正社會風氣之效，故此陳林市之遊街，雖少姦夫仍屬必須。相信婦輩看了能引以為戒，不致去學習洋人婦女要求什麼婦女平權、上洋學堂，實際上卻是外出拋頭露面，不守婦戒，毀我千年婦女名訓。寄望這次遊街，可使有心人士出力挽救日愈低落的婦德。」從「臺南府」一詞可得知時間在西元1885年至1896年間，由故事的時代背景做為基礎理解的視角，可以得知當時的時空環境對於女性的種種壓迫與規訓，是歷史長期以來培養的傳統觀念。從哲理的根源性了解，其實背後建構的意義與目的，都是為了服務政治而規劃的服從性指標，其中又以男性做為掌權的代表，因此女性的地位與責任就趨向於「奴化」的表現。
貞節牌坊：烙印在女性身心的規訓符號
〈殺夫〉以「貞節牌坊」做為小說開端的敘事意識，起因林市的母親因過度飢餓甘願為了兩個白飯糰遭受一名軍人的姦淫，這在曾是「書香世家」的林氏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試看林氏叔公的言語：「……他林家怎樣也是個詩書世家，林氏阿母如有廉恥，應該不惜一切抵抗成為一個烈女，如此他們甚且會願意替她蓋一座貞節牌坊。」但是這句話受到眾人的嘲笑，並且族裡的老人決定要給林氏的叔叔一個「眼神」做為交代，結果就是「阿母一身紅衣被綑綁在祠堂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是林氏對母親的最後一個記憶。隔天早晨醒來，林氏就不曾再見到阿母。」男性掌權的時代教育下的女性無論在身體或心靈都被深深烙印規訓的符號，唯有服從才有將來。並且在「族」的領導之下，無論男女的個體都是沒有獨立自決的可能，這些都是「儒家」塑造的家天下政權的控制手段，集體無意識在一代接著一代的傳統思維觀念中形成牢籠般的自我束縛。然而，林氏被叔叔安排嫁給四十歲的殺豬屠夫陳江水，透過婚姻換取生存的方式，不如說是用「性」交易「食物」，讓林氏與阿母步上相似的命運。
三姑六婆：從古至今的女性遺毒，潛意識反饋壓迫的歷史病恨
特別要說明「三姑六婆」的現象，一直是加害女性受害者的利刃，運用尖酸刻薄的嘴臉與搬弄是非的手段，屢屢造成女性被害者精神方面的重大損傷。其實，「三姑六婆」的現象是女性長期遭受男性壓迫與奴化後產生的反應，透過一張嘴於生活的細微處釋放壓力，用酸言酸語提升自我存在的證明，讓長期待在底層的婦女族類憑藉一張嘴肆無忌憚地釋放歷史強制背負的身心規訓，成為歷史暗處傷人的關鍵破口。許多悲劇的產生，男性霸權的現象是表面式的暴力，「三姑六婆」式的暗箭傷人則是以無形的狀態操弄真相的毒藤蔓。這種女性遺毒與歷史病根，至今已不分男女成為社會破口無法結痂癒合的悲與痛，在資訊流通迅速又能暗藏影子的時代，「三姑六婆」已進化為「酸民」的表示，成為一種態度與行為的象徵與稱呼。
回到小說中的描繪：「……不論何時，女人們始終會謹慎地豎起耳朵，等待任何風吹草動，對她們來說，誤失任何消息，絕不是件光彩的事。最有趣的片刻，在一天中總會到來，那是她們當中來一、二個愛排事理的上年紀女人，女人們這時便會小心翼翼地仔細聆聽，再笑著咬住耳朵傳一兩句漏聽的話，加幾句評語或意見。特別出奇處，眾人齊停下手中工作，嘰嘰咕咕的大笑，這情形也是有的。阿罔官無疑也是這類帶來笑談的人物。」話說得輕鬆自在，彷若平常早已習慣的行為，將流言蜚語的傳播當作是消遣一般的趣事，由此可見，根深蒂固的歷史教育正沒完沒了的傳遞「無知」的現象。這種「無知」的現象也可用小說中「信仰觀念」做為詮釋的可能。試看阿罔官所言：「妳知七月是鬼月，這個月有的孩子，是鬼來投胎，八字犯沖，一世人不得好日子過。這款鬼胎，不要也罷，妳怎麼不懂事，連這個月也……。」雖然說現今社會已難再見如此迷信的說法，但是台灣宮廟之盛行，往往在言談之間，仍不免搬出傳統思維的觀念，可見小說裡成就悲劇誕生的條件，其實始終在民間生生不息地流傳。
結語
陳林市在一次又一次承受婚姻裡的性暴力對待，最後，在整個社會都變得變態的環境裡瘋癲。黃絢親《李昂小說中女性意識之研究》說：「傳統的社會，總加諸女人非常多的『倫理要求』，女人要貞節，要從一而終，遇到不好的丈夫，還要繼續忍耐。且對女性的反抗，自古以來的小說總是貼上「壞女人」的標籤。但李昂安排的林氏並非為了姦夫而殺夫，純粹是被壓迫女性的反抗——反抗家庭暴力，她不再是壞女人，作者顛覆了傳統社會對女性許多不公平的指控，替女性發聲，講出黑暗角落受虐婦女的心聲……。」（頁61，萬卷樓，2005年 ）是的，許多對於箝制女性的指控都來自於刻板觀念的壓迫，即使處在現代自由開放的民主世界裡，仍然不時發覺家暴事件或新聞裡物化女性的種種描述，所謂的傳統教條式的「美德」，在「人性」的檢視之下，看來格外諷刺與殘忍。歸結根源，來自於服務政府的奴化態度是人性悲劇的開始。人民是主人，政府是公僕，是歷史最大的騙局。
2021.06.30 初稿，讀雨居
2021.06.30 首發，方格子
2021.12.13 分享，馬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