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丘露薇:如何正確地批判一個國家
這個學期的選課,大多數是文化批判課程,再加上助教的課程,幾乎每天,都是對美國各種各樣的批評和批判,從教授到學生,還有一疊疊被佈置閱讀的論文。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章一定是要讀的。學院裡面就有好幾個自稱馬克思主義者的美國學者,都是研究勞工、女權等問題,用另外一個教授的話來說,研究這些問題,又如何可能不信奉馬克思主義?因為研究的基礎就是基於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對無產階級的關愛。
最有意思的是傳媒研究中的法蘭克福學派,四十年代為了逃避希特勒從德國來到了美國,這批學者們忽然發現,怎麼美國的整個媒體體制,和納粹德國有著如此相似的地方:電影,把人們的作息,從工廠辦公室的工作時間,延長到了娛樂休息空間,人們按部就班,這可以延伸到之後的電視,電視節目時間表,就是一種規限人們作息的一種手段;還有流行音樂,抹殺了人們的個性,讓整個社會在商業化主導的規範中發展。
這些德國學者是不是有點杞人憂天?還是看出來了商業化和意識形態之間的相通點?用他們的角度如果來看現在,比如體育場上,學生們大聲地喊出統一的口號為自己的學校球隊加油,他們可能會馬上聯想起納粹德國集體敬禮的場景。
不過,沒有在獨裁政府下生活過的人們,是無法感受生活過人們的那種恐懼。就好像捷克,一個曾經被前蘇聯統治了四十年的地方,曾經在捷克生活工作過一段時間的教授說,他有點無法想像,如果自稱社會主義者的桑德斯在捷克,人們會用怎樣的態度來對待他,因為共產主義在捷克,已經被人們徹底拋棄,在他作為一個具有強烈文化批判精神的美國人看來,一個過度擁抱資本主義,過度商業化的地方。
每次經過學校的健身房,看到一百多台跑步機整齊地放在窗前,學生們在那裡跑步,總會覺得這樣的場景有點詭異。也許是因為曾經習慣了統一劃一的集體生活,發現了當中的問題之後,轉過頭用一個局外人的角度看著別人,就會有身在其中的人不同的感受。
只是,自己或許可以從那些健身房裡面的人裡面抽身而出,但是又何嘗沒有陷入到另外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當中?雖然會覺得,文化批判學者們的觀點,有些顯得很是偏激,但是如果沒有他們的這種提醒,讓沉溺其中的人們可能停頓下來思考反省一番,這個世界,或許向著更糟糕的方向前行。
美國的社會學家Harrold Lasswell一戰結束後開始研究美國英國和德國的宣傳方法,提醒民眾要警惕政府的洗腦,他的博士論文後來出版成書,算是政治傳播的開端。不過後來的學者們覺得,「propaganda」(宣傳)這個詞不夠學術,於是漸漸消失,同樣的理念,變成了「persuasion」(勸導),於是有了大量關於公關、廣告如何更加有效的研究,又是一個商業化主導社會的例子。仔細一想,宣傳和勸導、遊說,都是希望能夠改變別人的態度和行為,只不過一個是政府主導,一個是商業機構主導。喬姆斯基在八十年代就寫過一篇論文,指出美國的商業化媒體,其實就是商業主導的宣傳機器,也就是很多人所認為的金錢主導一切。
所幸在文化批判學者的眼中,商業化是美國這個社會最大的問題。從愛國主義到文化產品,骨子裡面都是商業化的體現,於是揪著每一個細節不放。超級碗,被學者們視為商業化走到極端的例子,人們談論更多的不是比賽本身,而是比賽期間播出的商業廣告。超級碗也是宣揚愛國主義的最佳場所,國歌、國旗,被認為最經典的國歌演唱是91年惠特妮·休斯頓的表演,而那一年正是美國的第一次海灣戰爭,這首歌,獻給的是在戰場上的軍人,而在一些學者眼中,這是政府和商界聯手為戰爭行為站台,影響民意的手段。
不過今年的超級碗有些特別,中場表演的Beyonce和她的伴舞們,利用這樣一個商業化的演出機會,表達了她們對政治的訴求:黑人平權。課堂上學生們進行討論,不少人覺得,這樣的行為,只有Beyonce可以做到,因為她有足夠的商業價值,讓她不需要擔心因為這樣的政治表態而遭遇損失,或者說不擔心損失。而這樣的場景,顯然又可以成為文化批判學者們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半年下來,每個星期一門課至少一百頁的閱讀,積累一些對美國學術界的大致印象。學者們忙碌地研究和批評著美國的方方面面,點點滴滴,對於美國之外的研究,顯然不算是主流。這和美國的媒體一樣,國際新聞的篇幅越來越少,對於自己國內的問題,事無巨細。雖然商業化主導,但是因為不同的媒體政治立場不同,花點時間,動點腦筋,自然可以獲得相對準確的信息。當然,主流媒體一直飽受傳播學者的批評,如果覺得資訊來源公信力不足,可以再花時間去尋找獨立媒體或者網絡媒體,當然,這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消化資訊。
或許在一些人看來,只關心自己國家的大小事務,對於外部世界漠不關心,甚至顯得有些無知,這是視野狹窄的表現,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卻又是一種愛國主義的表現,或者說美國的愛國主義教育相當成功:用批評的眼光看著自己生活的這個國家,從學術界,到媒體,還有個人。也因為這樣,自己作為一個外人,對於批評美國實在沒有太大的興趣,錦上添花的事情,有點浪費時間,別人的自我批評,要深刻的多了。
【注】本文原標題為《批判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