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行驶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
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车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想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的身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
一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不得乘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久享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车的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各车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
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
可惜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
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
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是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物,后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同:前者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可悲的发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英语可用happy或merry。后者却只是like或「快乐」或「愉悦」。
Fond of,不是真心的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味而忘却乘火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的page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吧!
《车厢社会·节选》
-丰子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