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畢業心境:同家鄉與時俱進
我常說,生活在台北就如生存在另一個平行時空。打開水龍頭,水汩汩流出,我知道,中部正嚴重缺水;也是當世界每個個體皆失去自由的能動性時,我能行走在大廈聳立的街道,搭載捷運,隨窗外景物掠過,任慣性推擠身體、感官趕上驟變速率。
一切看似如常。
擁擠空間,我小心翼翼捧出手機,從螢幕窺探每日攀升數據接觸家鄉,鄉愁歸於冷清數字,情感投射卻又是那麼反常。我只敢偷偷眺望,關上手機,那頭的水深火熱,似乎與我無關。如此安逸姿態凝視家鄉,歸因時序似乎被放慢的台北。
正當疫情劇烈把世界往未知那端推進時,我身在台北,精神逃逸到夢幻泡影中。這一年,我甚至時常憶起九歲那年,在那H1N1肆虐的2009年,雖穿上學校制服、戴上成人口罩上課,面前那片罩布阻礙視線,看不清前方道路,我仍感到安心,因在當時未被疫情入侵的大馬,噴灑酒精等只不過是儀式。
長大後飄洋來台,武漢肺炎侵襲全球,因這裏堅固的防守,讓我免於不安。
這養成我總是遲鈍於變化,山雨欲來的那週,我與朋友相約台北一家酒吧,窩在角落喝了兩杯調酒,微醺之下,我仍覺得台灣疫情仍有好轉之勢。那天確診案例達到20多起,我剛結束一場面試,確診數字增加並不阻礙我對未來的展望。
然而苦痛萬世中,這樣特殊待遇勢必要被取消,標示著「極慢」的齒輪被一雙無形的手瘋狂轉動,快速得變形,我所處的台灣終於趕上世界的節奏。5月15日,因前一日本土案例新增180起,雙北即日四點起升級3級警戒。從20多例迅速增至百多例,如今數字更是每日近達400例。
大腦還來不及接受劇變,身體已經被框設在家中。如今回望,發覺我的遲鈍一部分來自逃避。若要我回顧,我確實歷經一場非常奇幻歷程,就如同時空穿越的電影,聲光扭曲、畫面一閃,下一秒,場景已切換至另一時空。在這全新的空間,疫情用無盡灰暗籠罩我世界的天空,我才正要與它學習共處,嘗試與之對話,卻只有空洞得滲人的回音。
唯有打開手機,將自己感官與手機相栓,我才能切實接觸外面世界。很多人都說我們這個年代留學很幸福,想念家人只要將網路打開、撥通,那人就在手機另一頭,科技突破距離,化解鄉愁,不必等待書信、不必花錢越洋通電。但我總是貪心,每次當我弟將手機從我媽遞給我爸,我的視線自有限的視窗望去我家,從飯廳行經至客廳,我總覺得我被鎖在小小方格裡頭,還要我弟牽引我。
即便科技將五官的聽看說傳達至彼岸,我卻觸碰不到那日漸剝落的牆面,聞不到我媽做的菜,我的鄉愁依然緊鎖在手機框架裡,無從釋放。這次通電,我媽漸白的短髮已染上黑色,被覆蓋的蒼白,就如同我常說「我過的很好」,企圖粉飾太平卻又那麼拙劣,我再次意識到我的歸期沒有盡頭。
我想慢下來,甚至停止步伐,課業卻不斷把我往前推,我要在這學期完成我的課業,然後畢業。學校開始實施遠距教學直到期末,禮拜五晚上七點發送郵件通知學生,週末前一日下班後——兵荒馬亂都沒資格的時刻,應屆畢業生還來不及道別,就已收拾行李離校。IG限時動態,大家寫上祝福,獻給同學、亦獻給未知的未來,字句化成一縷煙,飄渺不定。
情感、情緒總是感性得讓人不知所措,我關上社群媒體,少一些情緒波動。也有另一道出口,那就是在現實中打開電腦上課,挽回一些理性。興許是畢業季將至,我們這群畢業生的焦慮無處安放,老師成為其中一個渡船人,上、下課間隙,不斷嘗試與我們對話,要我們習慣遠距的教學方式,因為除了台灣,其他國家早實施網課近一年。
這幾日,最常聽到的話語:我們享受一整年安穩的日子,是該知足了。一切回到原點,仿佛這一年我們不該這麼平穩,快速適應居家上課、上班,仿佛我們不曾享有那段自由奔走在外的日子。
這週原是我們的畢業典禮,我總覺得學校的畢業典禮很怪,因為參加畢業典禮完成撥穗儀式後我們未畢業,還是要回校完成期末考試,畢業典禮只不過是一場儀式。
「畢業典禮就是一個儀式。」我總那麼覺得,又或許說:「這不是我的畢業典禮。」因為在沒有疫情的平行時空,父母會出席我的大學畢業典禮,有他們的出席,才有我出席的意義。既然一年前,父母早就取消來台的行程,我也早就學習看淡這件事。只不過我仍記得我媽當時用快速語調通知我,他們不來了。
嘿,老媽,是不是說得越快,悲傷呼嘯而過,一切就過去了?我們總愛掩蓋自己的負面情感,直到掀起遮蓋物,直擊血淋淋、滿目蒼夷傷疤才意識到痛。
我用一年填補父母不能來台的缺憾,告訴台南好友,「也好啦,如果他們過來,我還要一邊忙著畢業、一邊照顧來台灣的他們,我會忙死。」將美好的事物抹殺,也是一種自我安慰方式。但我知道,我很在意,所以我買了一整套的學士服,我想帶回去跟他們慶祝我畢業了,即便我的科系對他們而言,不會賺很多錢。
這次,我不再遙遠觀看大馬,我不再生活另一平行時空的宇宙,與時俱進了。
此文已刊登於《大馬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