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斐那的故事（二）

拜访

特纽沁根的宅子一眼望去就缺少根底，幸好时人不兴把银行家的字号和他的房子比对一番，不然储户们只怕不敢放心地存钱在纽沁根银行里。特玛赛的便轮马车停下来等仆从拉开大门的当儿，打量了几眼这家单薄的立柱，窄窄的门廊和华而不实的雕花窗，心不在焉地想，都说特纽沁根的地产生意做得不错，凭他住在圣拉查街这样的小宅子，也不过是个投机的货色。不知他到底是爱不爱他太太，住得寒酸，夫人披挂的倒齐全，纽沁根太太那些华丽的祖母绿总不大可能是陪嫁来的——面粉商的女儿。

仆人引着来客走进小厅。特玛赛一路品评屋子的功夫，银行家太太一双眼睛已经把客人的装扮从头到脚琢磨透彻。要做巴黎的花花公子，时髦衣服当然少不了，不懂行的人却不知道，那些滴溜转的小饰品常比大头面更费银钱。特玛赛的利落外衣是专为在下午茶时间拜访太太们的，得体巧妙勾勒出少年人轻盈的腰身，就是和最当红的舞女比也不差什么，半高衬衫领子挡住结实的喉结，夫人的唇色无意间蹭上也有限，不致教外头传出不怀好意的闲话。挂在口袋上的表链和领口那里的金链是一套，金子打磨做旧，去掉新崭崭的暴发户气，配着黑丝绒衣料，才算巴黎人花心思而外省人看不懂的精致。虽然是便服，胳膊上依然缀着近卫军的队标，不过把金属的质地改为布料上绣雄鸡徽纹，也是黑金配色，越显出宽阔平整的肩膀，为了教太太靠着诉说衷肠的时候不硌着娇嫩的皮肤，绣娘得花好几周用最细密的针脚和绸缎做成。这全套的花头，又费事，又啰嗦，本来叫人看了忍不住贬损一句，娘娘腔。可特玛赛毫不爱惜衣裳的做派，挥着手杖时胳膊上的力量，和眼睛深处冷淡淡神情，无不透露出他可不是空有一副花架子。安慰太太们的伤情事对他来讲，不过是征服社会的又一重游戏，而绝非一般靠吃软饭的小白脸，得把自己收拾得伶俐才能讨主家欢心可比。

但斐那一半是第一次招待情人（人还没有入彀，心已经软了）的紧张，一半是下午茶裙子不够时兴的担心，低着脸尽顾摆弄软缎腰带。脑子里模糊有些念头，抓不住似的飞快划过，然后又是下一波。心跳得厉害，虽然已经提前装扮过，总疑心胭脂淡了，又怕唇色和裙子不配，衬不出眼睛水汪汪的颜色来。心里想：

“他肯来，那便是有意，男人家总望着人笑，难道还不算是被迷住了的表现吗？……若是他只还了东西就走呢？那我也绝不再……要只是来打一趟花呼哨就去了，何必费事，倒不像是个爷们儿，听说是很大胆的……万一纽沁根回来了撞见……“

“夫人，春天里这样的好天气，今天下午没有去森林散步吗？“ 特玛赛省掉了客套寒暄，开口便是又随意又亲昵，仿佛已经是银行家太太的老友，竟听不出这是他第一次造访。

但斐那决心不给这情场老手比下去，略抬了抬眼，羽毛扇子下眼波欲流，话却说得很客气：“特玛赛先生光临寒舍，是有什么贵干？若是与特纽沁根先生约了谈公事，可巧他出去了，怕一时回不来呢。“

“我与贵府上没有什么生意的往来。夫人是知道的，我不过在近卫军里领个虚衔，不比特纽沁根先生公事忙碌，舍得教太太一个人上歌剧院听戏。“

“您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但斐那得意问的巧妙，这一句非逼得公子哥儿承认已钟情自己许久了，可银行家太太只是个雏儿呢，在特玛赛手下走不到两个回合：

“夫人拿咱们开心啦。在剧院的包厢里，上两场戏的间隙，您还拿望远镜对我打量来着？您昨晚上穿的那件白色纱礼服，把特朗日夫人惯穿白色的都比下去了，全场谁不看您？虽然您只拿了把折扇，而特朗日夫人戴着她全套的珍珠。若我做了您先生，实在不能放您自己去戏院的——” 他俯下身，拿起银行家太太的手轻轻一吻：“——那会勾得最清白念头的人也想犯罪了。”

但斐那脸红了，做姑娘时候和男子的周旋毕竟作不得数，那是想着有朝一日要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害羞管害羞，过了明路的，略过分些也不过让人笑话一句小孩子家不懂事，竟许可人吻她，大家听了打个哈哈。巴黎社交界的少女，为了嫁得好，做什么也是可以被容许的。谁没有见过妙龄女子一时犹豫，竟至蹉跎了终身，或者本可以嫁入侯府，却稀里糊涂被别人抢去了爱人，最后落魄到拉丁区的小阁楼里，连贴身女仆都用不起的境地。

可嫁为人妇后到底不同，背后尽可以和最风流的青年才俊胡闹，人前却不能挂出幌子。巴黎上流社会的活招牌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和阿瞿尔侯爵谈论艺术，芭蕾、歌剧、咏叹调和莫里哀，从下午四点到凌晨两点，鲍赛昂子爵绝不会多过问一句。可要是这途中哪个没长眼的小子无意间撞进太太的客厅，看到侯爵拿起太太的手吻个不休，太太眼睛微合靠在长榻上像是半死过去……总之，不管街面上就此流传开的流言多么明显是添油加醋，存心为了败坏太太声誉，鲍赛昂子爵也别无选择，只好去和阿瞿尔决斗，两个里头只能活着从郊外清晨的森林里回来一个。不然，子爵府的尊严固然荡然无存，侯爵也从此谈不到什么名誉，鲍赛昂夫人更是只好离开巴黎，去哪个外省的修道院了此残生。为了防着小人作祟，污蔑巴黎社会里这许多清白如朗月般却偏偏招人嫉恨的伟大友谊，各府上的下人不消说都是严挑细选，贴身女仆谨言慎行兼着守口如瓶，管家理事察言观色而又膀大腰圆，先生太太们的口信、便条、情信可以放心交给他们，“若人不在，原信带回。” 当年特朗日夫人情急之下封了一万两千法郎的汇票，教贴身女仆送到情人府上以解燃眉，坊间不但盛赞夫人的情义，那能干的女仆更是让许多太太们羡慕呢。

特玛赛见但斐那不知怎么答话，便从壁炉旁的双人软座起身，挨近长榻：“太太，您见过这扇坠，可是您扇子上掉落的？” （本节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