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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之外:談重演、重製、代理以及表演藝術的觀眾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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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夜半鼓聲》、《我所經歷的性事》、《The Second Woman》、《非跳不可》,再回到《M,1987》,也是一記提醒:表演藝術的觀眾是如此重要,觀眾人口需要被培養、被重視。當表演場館越多、展演越爆炸的時代,或許也是新一波爭取新觀眾的契機。
深度觀點 2019–09–02
《M,1987》人力飛行劇團
《M,1987》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19/06/29 19:30
地點:剝皮寮演藝廳


《我所經歷的性事》
演出:加拿大哺乳動物潛水反射反應
時間:2019/07/26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非跳不可》
演出:傑宏‧貝爾(創作概念)、陳武康與葉名樺(導演執行)
時間:2019/08/16 19:3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中正廳


文 — — 羅倩

起點與過程:演出與評論的不可能

那天看完《M,1987》,只聽了部分的演後座談──當演員說到他也不知道在演什麼的時候,就搭車離開了。當下便感覺到對書寫的無能為力,以及對作品的失落。《M,1987》困擾了我兩個月之久,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評論演出本身;可能我更期待的是「演出如何去談臺灣劇場史的歷史問題」。

《M,1987》以兩部黎煥雄早期作品的重演為主要架構──但,我不知道2019年的重演是為了什麼?是重新回顧/望?或是懷舊?作為解嚴後出生的世代,其實比較像是透過意象式的劇場展演重新溫習歷史。如果說歷史有某種最低限度的繼承關係,《M,1987》是否給出「從1987年解嚴後到今日」的看法,然後試著用作品去陳述呢?

想起今年三月來臺演出的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劇作《夜半鼓聲》,作為年輕世代的導演Christopher Rüping與戲劇構作Katinka Deecke,在《夜半鼓聲》加入他們對劇場展演、德國劇場歷史的觀看,包括如何詮釋原劇本的當代看法/做法。演出的評價可因不同喜好而各有偏好,但至少清楚看到一條浮現出來的歷史繼承與再造。於是,我困惑《M,1987》的重製,是否僅於重演?在作為表演者自我理解「演出的不可能」與評論者試圖理解作品帶出的「歷史再現的不可能」中,成了雙重的「不能」,因此我疑惑著2019年的《M,1987》究竟被懸置在什麼時空之中?而觀眾究竟要站在什麼位置去理解?

為了解決疑問,我讀了導演出版的《遺憾先生遺憾的包裹掉進了遺憾的海:黎煥雄劇場文字作品集》(2014)、讀了《M,1987》陸陸續續的相關評論【1】以及補看了1987年兩支記錄影像——在三芝鄉錫板廢船廠的演出《拾月─在廢墟十月看海的獨白》【2】與皇冠小劇場演出的《兀自照耀著的太陽》。【3】當時的時空與社會情狀,尤其是前者所在的特定場域,包括當時對主流的、資本主義的反抗,擁有它無法被複製的時代性。

另一方面,去年在國立臺灣美術館「野根莖 2018台灣美術雙年展」,有一系列挖掘1987年《拾月》演出的事件、紀錄、座談、重置與展演。因為參與《藝術觀點ACT》第七十五期「野根莖:台灣當代藝術的野生捕獲」的編輯工作,讀了兩篇與「拾月」有關的文章,【4】當時感覺到一股重探歷史的興奮感,好像三十幾年前的事件,在今日要重新被拾起,再一次引起討論。

如果是當代的重製,什麼被增加?什麼失落了?該被激起怎樣的討論?讀完與回溯這些資料後,我仍舊一籌莫展。

對《M,1987》演出評論的無能為力,來自於對歷史與演出的雙重失落與無法掌握。演員像是空的容器,試圖回到1987年這個時間點,導演也試圖回看當時創作的時間點,好像什麼都在場了,連香港反送中事件也映照到作品裡頭。於是,對《M,1987》的失落,或許來自於太過期待,期待在作品中看到更多關於歷史繼承下來的詮釋與批判。縱使我知道創作者不一定非得有這樣的包袱,畢竟創作是自由的。

在消費社會的商業劇場,觀眾越來越被豢養成為消費者罷了。我不是說小劇場的論述有它特別的位置,而是三十年來,我們一直沒有一個方法,去看解嚴前後興起的小劇場所構成的運動性,到底顛覆了什麼?又重建了什麼?──王墨林【5】

之外,也是之內:藝術性與娛樂性的共存可能

從臺灣資深劇場書寫與創作前輩王墨林去年所提到的言論,我們一直沒有方法去看臺灣小劇場的顛覆與重建問題。呼應到今年《M,1987》的演出,既無法讓本是小眾的表演藝術觀演人口理解,更何況是一般社會大眾──這些難以談論的歷史,會否再次被凍結。

延伸思考下去的話,過往慣常使用的「小劇場」與「商業劇場」的絕對/二元劃分,是否已不太適用?是否得擴大且納入更多不同創作形態的當代展演思考?比如藝術性、實驗性、娛樂性、參與式、沈浸式、共製與交流、階段性發表,甚至是這兩年正開始蓬勃發展的表演藝術策展概念。

我在今年最明顯感覺到的,是娛樂性與藝術性兩者的共存。如果一個演出不好看或根本無法和觀眾溝通(傳達無效),觀眾何必買票受罪?既然表演藝術以外還有這麼多的娛樂可以消費、可以參與,是否正意味著表演藝術觀眾的流失。難道還要強迫觀眾接受作品的「有意義」?看不懂就歸咎於不懂藝術、非藝術領域等排除一般觀眾的思考。這樣的藝術發展路徑最終會接近什麼?作品終究要能夠與時代互動,並在觀演關係的相互影響下才能結果。

於是,我想以臺灣八○年代小劇場在今日產生《M,1987》的「無法思考」,進行跳躍式的外延討論,以近期兩個國外展演作品為例,思考藝術性與娛樂性能夠兼具,同時把觀眾放在首要位置,在娛樂性中展現藝術性與實驗性也可以是不衝突的。

以素人參與表演藝術為例子,2019新點子實驗場《我所經歷的性事》,由加拿大哺乳動物潛水反射反應(Mammalian Diving Reflex)團隊製作,導演Darren O’Donnell為主創團隊,同時與臺灣表演藝術工作者合作。邀請臺灣六十歲以上長者,以Lecture performance展演他們生命中所經歷的性事。雖然是比較聳動且直接的號召,卻是感染力很強的作品。以性事開啟個體(民眾)的生命經驗,再從個人擴散到集體以至於國家,是Darren O’Donnell透過參與式藝術在劇場打開的社會參與方法。

我所經歷的性事(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臺灣團隊(助理導演、音樂設計、執行製作與翻譯為臺灣方)【6】在合作上的協助應是功不可沒,這樣一種全球文本的流通,通過在地團隊協助製作是目前全球化市場交流的趨勢。我其實更想知道的是,臺灣團隊在合作過程中學到了什麼可以應用的方法?畢竟Darren O’Donnell所建構的文本由自己的原生文化所建構,這是之所以在看演出時多次感覺到格格不入的原因。這種展演形式其實沒有這麼屬於臺灣,包含其提問不像是我們會去追問的,以及這種Party式的歡樂場景,但此時在劇場裡的觀眾卻已然養成主動配合台上演出的狀態了。六位長輩的樣本選取也值得討論(他們當然都很棒),不過就是感覺少了《The Second Woman》【7】由眾多素人堆疊起來的,那種樸質的真實與更在地的親切。

最後再提自己的奇想,如果是臺灣創作者創作出類似邀請素人的參與式展演計畫,是否也能發展的如此順利?既獲得一定程度觀演關係的交流,同時行銷這個計畫、這個文本至其他國家?後段的評論解讀起來是否會完全不一樣了呢?

另一個例子則是2019臺北藝術節《非跳不可》演出,創作概念來自傑宏‧貝爾(Jérôme Bel),導演執行為臺灣的陳武康與葉名樺,這是以號召當地表演者參與的演出形式,已在世界各地巡迴近二十年,由多首流行音樂所組成。在《非跳不可》中,可以感覺到傑宏‧貝爾是非常在乎觀眾的。如果沒有台上台下觀眾一起參與,基本上會是不完整且絕對失敗的作品。

在知道《非跳不可》創作於2002年時,非常震驚,想必對當時的觀眾衝擊相當大。【8】但在2019年的臺北,因著十七年的時間差,作品在原時代脈絡的前衛性轉變成在地接收的娛樂性效果。觀眾從歌曲字意理解、聆聽意境到表演者身體動作的串連,尤其喜歡在全黑的中正廳裡閉眼感受空間中自己存在於表演廳的段落。而感受最深的是,《非跳不可》把觀眾明顯擺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是討好觀眾、無關乎銷售票房、沒有專業舞蹈的高超身體訓練與技巧,就是真切透過作品來擾動觀眾感知、打開感官與牽引情緒。台上雖有許多表演藝術從業人員,且多數是陳武康與葉名樺邀請來的朋友,而在身體表現上還是可以看出差異,卻一點也不影響這場演出;更多時候,《非跳不可》就是在回應台上台下、你我都擁有的這副身體。

 

非跳不可(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從對《M,1987》觀演的困惑起頭,轉以作品的重製向外延伸思考。從國內製作、國外團隊重製巡演、國際共製到執行代理,感覺到在創作端內部,始終有不同創作方法與不同作品的展演交流,持續發生,並滋長眾多養分,期待創作者產生與時代共振的作品。從《夜半鼓聲》、《我所經歷的性事》、《The Second Woman》、《非跳不可》,再回到《M,1987》,也是一記提醒:表演藝術的觀眾是如此重要,觀眾人口需要被培養、被重視。當表演場館越多、展演越爆炸的時代,或許也是新一波爭取新觀眾的契機。

註釋

1、程皖瑄:〈三十二年後,誰召喚出的迷惘與疏離《M,1987》〉,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5934(查閱日期:2019/08/20)。張又升:〈映真的困難:卡在今昔廊道上的《M,1987》〉,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5939(查閱日期:2019/08/20)。于善祿:〈歷史是留給有回憶者——評人力飛行劇團《M,1987》〉,ARTalks:,網址: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sl/2019070905(查閱日期:2019/08/20)。王墨林:〈《M,1987》在劇場中用詩學表演靈魂〉,人力飛行劇團臉書,網址:https://reurl.cc/oDzkL3(查閱日期:2019/08/20)。

2、《拾月─在廢墟十月看海的獨白》,可見於台灣現代戲劇暨表演影音資料庫,網址:https://reurl.cc/nVVoMl、在地實驗ET@T,網址:https://reurl.cc/K66Aoy(查閱日期:2019/08/20)。

3、《兀自照耀著的太陽》,台灣現代戲劇暨表演影音資料庫,網址:https://reurl.cc/M77Am4(查閱日期:2019/08/20)。

4、陳宜艷整理:〈在荒廢感中拼裝碎片與空洞的飛碟屋 而顯現海──2018台灣美術雙年展「拾月」 計畫會議〉,《藝術觀點ACT》第75期(2018年7月),頁79-82。羅倩、童詠瑋整理:〈自己摸索、自己感受、自己創建、 自己毀壞──王墨林與黎煥雄的小劇場對談〉,《藝術觀點ACT》第75期(2018年7月),頁83-97。

5、羅倩、童詠瑋整理:〈自己摸索、自己感受、自己創建、 自己毀壞──王墨林與黎煥雄的小劇場對談〉,頁92-93。

6、可參考《我所經歷的性事》電子節目單,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網址:https://accessible.npac-ntch.org/zh/programs/doc-1550233822239799(查閱日期:2019/09/01)。

7、可參考羅倩:〈從電影改編到劇場現場《The Second Woman》〉,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2266(查閱日期:2019/09/02)。

8、陳雨汝:〈人人都能跳舞!傑宏‧貝爾《非跳不可》告訴大眾別認為舞蹈就非怎樣不可〉,風傳媒,網址:https://www.storm.mg/stylish/1585002(查閱日期:2019/09/01)。

2019–09–02首發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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