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的記憶】|在我窗戶後端
一下子把大量舊衣捐掉,像切西瓜一樣把回憶果斷割去,我在想我是在隱卻某些過去還是要去舊迎新。
人生本來充滿斷捨的決定。榕樹枝葉繁茂,我問她,你怎樣能忍心棄掉你頭上的枝幹,過百年來你都是怎樣過的?榕樹沒有回應,只草草搖了搖那小撮陽光傾灑的部分。
細葉榕的葉子很乾脆,說乾脆是因為它們非常鮮明有致,像不加思索就許下的決定般。
我想起中世紀的歐洲人以肖像畫來炫富,以畫中奢侈的服飾向觀者說明自己的社經地位。那些從小儲下來的衣服,訴說着一段男孩子努力藉衣着營造個人風格的成長過程,同時象徵孩子因某些事與某些人得到那件衣服對塑造個人形象產生牴牾的開端發展高潮結果。像印着工人的血汗與漆油的工衣般,衣服本來就盛載着某些時態與訊息。
潮流先生這樣穿,你看了後覺得很有型,想着她必定會讚你新潮,她卻說你不適合這樣的風格。於是她看到的潮流先生是那樣穿,她說你穿那樣風格的衣服必定會好看,這時你已經沒甚麼信心選擇自己喜歡的衣服了,只好聽她說的。穿了,朋友說你衣着突兀,她說要點時間適應。
榕樹被種在離地約半米的花圃中,我發現她的根莖都長出了花圃,像電鑽把地面的磚塊都挖起了。路政署豎起修路的圍欄與告示。不是甚麼稀奇事,我只是覺得榕樹的根真的扎得很穩。
「你必須要感激樹這生物,它予你乘涼,給你風景,與你分享空氣中的養分,它是一種非常非常好的植物。」修佛的老師如是說,說的時候還泛起淚光。「可是要對人有裨益,根必先要扎得穩。」
一袋袋束好的舊衣讓我想起這番話,想起那個迷失而不自知的自己,生活盡是自我的顯現。袋中載滿我對過去的愧疚,盛着我對為我停下的、沒停下的人的感恩之情。在我斷捨這些「枝幹」時,同時否定了我在若干年前買下或接收那些衣服的決定,這是我對自己的敲問,敲問我怎麼今天會有捨棄那些衣服的念頭。在這些衣服中,有不合穿的,有看起來太幼稚的,有我不再喜歡的風格,有當時心不甘卻情願買下的。也有些衣服是穿到心坎去的。我反覆思考每件衣服連帶的回憶、給我的意義,結果我沒能力把該扔的都扔掉,我只好把這些斷捨的決定拖延給將來那位,能比今天的我更狠心的,未來的我。
這是我給自己的寬宏大量,我希望身體能意會到我對他的照顧。我希望未來的我能奠下更穩健的心靈排解多餘的雜念,更有意識地疏導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也是我對二零二一的期許。
細葉榕很美,由其在陽光下。冬天榕樹因低溫會停止生長,樹葉轉黃並徐徐掉落,也許是要褪去一些記憶。夏天她會結起無花的榕果,與麻雀蜜蜂分享收成;途人踏在掉落的榕果上,不經意繪成一幅幅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