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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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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房记

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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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围裙的大男孩打开门,有点抱歉似的开口:“随便看随便看,家里有猫不好意思。”我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套,Y老师蓝色的脚踏进白色的屋子。是新家的味道。我们对看了一眼:房子和家的味道终究是不太一样的。

穿着围裙的大男孩打开门,有点抱歉似的开口:“随便看随便看,家里有猫不好意思。”我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套,Y老师蓝色的脚踏进白色的屋子。是新家的味道。我们对看了一眼:房子和家的味道终究是不太一样的。

我曾经一度收藏过很多室内设计与家装的相册,相信有一个三室两厅等着我自由改造,二十六岁半开启全新生活。也曾经宣告未来绝对不要住在丈夫爹妈审美装修下的婚房里,每天对着软包电视背景墙,头顶七彩变幻霓虹灯吃饭。现实却是,我忽略了自己既没有坚实的家底,也没有高昂的996精神。不知为何,我还如有神助地在连轴转相亲局中把手握一套房两套房三套房的男士统统拒绝了,就这样成了别人眼中的三十还没立女士。

“所以说?”“自由是一种选择。”我跟Y老师迅速达成一致,接受贫穷情侣的现实。又齐齐顶着来自长辈的关心关爱,开始了终点不知在何处的寻房之旅。

然而,作为从来没在链X和我爱我X橱窗口停留过的人,我对于自己正在进行的事还有种不确定感,盯着玻璃上张贴的精选二手房信息看了半天也发表不出什么高见,心里泛起一阵惶恐。带看房的中介小哥停下电动车,看上去比我俩还年轻些,既没有戴胸牌也没有统一的西装裤尖头鞋,一加微信,三个月前刚卖出第一套二手房。他拉了拉双肩包左边的肩带,开口:“大哥大姐,咱们走吧。”

六楼,门一打开,姑娘抱着猫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招呼着:“随便看哈,你们不怕猫吧?”这是一间白色的家,当然大多数的家都是白色的,可大概因为它特别新特别干净,便好似亮堂堂的发着白光。白色的家里坐着灰色的短毛猫,眯起眼盯着来客。

朝南主卧,光线充足;明厨明卫,通风透气;客饭一厅,有效利用;U型厨房,方便料理。在两个月看了四十七套房后,我会做出这样的评价。而此时,我从这间钻到那间,只看到玄关墙上满满的拍立得照片,半掩的卫生间窗户和随风动了一下的浴帘,还有床头柜上的那本《雕刻时光》。

“这房是我们结婚时买的。我俩现在在桥东上班,太远,想把这儿卖了去那边换个小的。”“别人都是往城里换大的,你们还往城外换小的呢?”“没办法,我跟她学电影搞电影的,那边公司比较多。”大男孩的手在蓝色围裙上方摆了摆,冲沙发那头眨了眨眼。“我们两个都喜欢看电影,卧室还装了投影仪,你看。买下的话这些都归你们,我们不带走了。”瞬间,我产生了买椟还珠式的心动。

差点忘了,屋子里已先有来客。手上还拎着电动车头盔的中介带着三位面目差不多的男人在隔壁房间转得砰砰响,出来站在厨房拐角指着天花板不知在说些什么。也许……我们应该看看别人的反映和评价?人们不都说如果喜欢一定不要明显表现出来吗?老人不都叮嘱没经验的年轻人要等待时机吗?“挺好的,挺好的。”我和Y老师点点头,开始往外走。

五楼,门一打开,头顶微微发光的男人大声地说着:“请进请进!”身子却在警惕地向后缩。每一间屋子都半掩着门,“卧室可以看吗?”“可以可以。”“厨房可以看吗?”“可以可以。”“卫生间可以看吗?”“可以可以。”

“这是客厅。”一间暗厅,有灯,没开。“可以开灯吗?”突然降临的光切开蒙蒙的暗。餐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塑了膜正在反光的大合影,沙发角落里头朝下脚朝上埋着一个七彩二胡卵子。

“这是卧室。”好大。后来我们知道,和新房子的大客厅不同,老房子的户型里卧室常常设计得更大些。衣柜、床头柜、吊柜,沉默的固体们挨在一起。深棕色角橱上,蓝红相间的switch有些惹眼地立在那里。我碰碰Y老师,男人连忙解释似的说道:“小孩儿玩具……小孩儿出去读书了,我们打算换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这是厨房。”门一推开,竟然还有一位中年女人在切白萝卜条。“来看房的。”男人又连忙解释似的说道。女人点了点头,厨房长条形的空气松动了一下,连带着几十年的人和屋子都轻轻抖动了一下。我们赶紧表示:“打扰了打扰了。”

六楼,门一打开,一个穿着睡裤的胖眼镜挠了挠腰上的松紧带:“啊……你们是提前来了吗?”中介小哥笑着用手擦了下西装裤:“不好意思稍微早了点,我们给您打了电话,没人接。”“哦,我在楼上打电脑,可能没听到。”“对,咱们这个顶楼啊有个阁楼,是免费赠送的,可以去看一看。”中介小哥不失时机地冲着我们加重音补充道。

沿着随时会一脚踩空的盘旋楼梯向上,阁楼的三角板就在头顶上方几厘米,这里的温度也随着高度的增加而一起攀升了。长长的哑铃和圆圆的瑜伽球靠在角落,不大的空间里塞了一张床和一条电脑桌,耳机、音箱、闪着光的鼠标与主机一应俱全。胖眼镜灵活地移动过来:“你们随便看。”说完又挪坐回了桌前。

一时间剩下我们三人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圈,便埋下头往外走。回到楼下才发现客厅意外空旷,卧室也没什么睡过的痕迹,衣橱还半掩着门。“那我们就先告辞啦!”我不知所措地冲楼上喊。“好啊慢走!”闷闷的声音飘了下来。

五楼,门好久没打开。中介小哥抓了抓头又看了看手机,拨通电话。“奇怪,没人接……来之前明明刚和业主打电话约好的。”突然从手边墙上方开出的气窗口传来了一点声音:“滋……滋啦……”“……好像是在?”“在煎鱼吧!”我与Y老师脸对脸笑了出来。没办法只好继续叫门,抬起头冲着气窗往上喊,希望声音能一路向上向前钻进厨房里。

终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开了门,连连表示对不住。真奇怪,人老了以后都会变得矮一些,这句话刚溜进我的脑子里就被一阵扑面的香气冲走了。“您是在煎鱼吧,真香!”“是的哎,做好了正好等他们回来吃饭。年纪大了,在厨房没听见,对不住啊。”老太太话音未落,一个五六岁左右的男孩慢悠悠走出来倚在卧室门边上,眼睛巴巴地盯着我们。“干嘛呢,回去写作业啊。”老太太整个儿揽住男孩往卧室里送。

我趁机仔细看了看墙上的婚纱照——一般主人在场是不好意思端详私人物品的。话又说回来,婚纱照介于私人和公开之间,在新婚时收获众人的连连称赞后,它也许很久没被客人评头论足过了,大概主人也是,毕竟金属边框的缝隙里都是细灰。放大的婚纱照上,白西服的新郎和戴着网纱的新娘背靠背头靠头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画面,背景只漏出了如windows 98屏保般的点点彩色。

道了谢,关上门,走下楼,不同老小区的高楼各有各的难爬。楼房的台阶有些高有些低,层高有些大有些小,不管哪种,爬着爬着都有回到童年的感觉。你以为转上去是规规矩矩的对开门两户人家,没想到正中间还夹着一扇门冲着你说嘿嘿没想到吧。你更没想到迎面甚至会遇见一个开阔缤纷的世界——七八户连着的长平台,角落里还有一个黑黢黢结着蛛网的炉子。有些出新过的楼梯道里装了扶手和小折叠椅,爬上来虽然还没气喘吁吁,但扶一把便觉得幸福。一天上上下下看了六七套房子正暗自得意我还年轻,等晚上回到家忽然觉得哪儿哪儿都酸。

也有带电梯的小高层,当然,是老小高层。等候电梯的楼梯间吊着两盏昏黄的灯泡,一楼褪色的双扇木门上还留着往日贴上的“警卫室”三个字。电梯成了人们通往幸福的直通车,自行车和电动车一起跻身其中。还好电梯间足够大,也出奇得干净整洁。回想起曾经见过很多新建住宅楼在施工队走后,留下涂满字的电梯间墙壁和铺满硬纸板的地面,看来人们对于直升幸福的通道也不是那么在意?我胡思乱想。

房子当然要看,决定却不易做出。每次怦然心动都会被预算压住咽喉:楼多高一层、南北换一换、窗户少两扇、地铁远几分钟,每一项条件发生细微的量变,价格就出现巨大的质变。“咱们今天的这套报的价格比预算超一些,但是房子足够大,我们也去看一看?”“没问题。”幻想未来难免让人沉醉。

这套房子果真“足够大”,简直可以在客厅踢起球来,一看户型图,整套房不过八十二平。忽然想起三年前去新婚的同学家做客,八十几平的房子布置得满满当当,男同学坐在桌边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家具还是丈母娘店里买的,省钱。“太小了点吧……还有点小气。”我听后暗想。没有意识到未来自己会四处寻找一片虚拟的六十平米。

这套大房子的户主是位看不出具体年龄的阿姨,额头和眼角的皱纹表明一头黑发多半是被染过。“我七十二啦。”她一边领着我们参观卧室一边开始了自我介绍,带着方言的普通话需要竖起耳朵仔细辨认:“我是X大毕业的,恢复高考第一年参加考试,老三届你们听过吧?当年学的电子,出来后进了供电局,这套房子就是单位给分的,没搬过,从来没搬过。老头子走了我就一个人住,自在得很!现在年纪大了,女儿不放心,非要我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我也爬不动楼了,没办法。”说到无奈处,她却一点也不低沉。

打开卧室加大过的纱窗,楼下的绿荫正在努力向上,递来一波又一波的鸟叫。宽敞的客厅里飘着还未衰老、也许不会衰老的声音。门边的墙上贴着从笔记本上私下的纸条,一笔一划写着:“记得关电闸。”我忽然对这开阔的世界有点心动,也止于心动——中介小哥报出的价格提醒我们相见不如怀念。

“稍微小点的你们看吗?”跟我们混熟的中介已经开始了各种超纲推荐。“看吧。”我听说过很多发达都市里的蜗居故事,还被Y老师普及了“利用好空间,房子不怕小”的收纳理念,便生出了“也许小一些也乐在其中”的想法。但与其说这是滋生出来的想法,不如说是一场自我说服。

“不好意思房子有点小。”Y老师正要侧身从沙发和电视间绕过,不小心碰倒了电视柜前的一幅合照,与我们相对的夫妻二人赶紧齐声说道。这套房子的确有点小,只有四十八平,家具挨着家具,一张双人床就占满了大半个卧室。“就我们两个人住,一直也没翻新过,你们随便看哈。”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女人穿着家居服柔声说道。“这半边本来也是客厅,我们隔了一下吃饭喝茶用。”男人正在抽烟,特地离得远一些指着似乎是餐厅的一小间。这张用来喝茶的餐桌边只有两把相对的椅子,顶上一盏玻璃雕花吊灯如同一颗柔软的桔子。

这是一个房龄超过二十年的小区的五楼,没有双南户型,没有全明通透,没有U型厨房,当然也没有学区,甚至连六十平都没有。在这间只有两个人的房子里,我突然看到了空气中泛起柔柔的淡紫色。也许,小一些也乐在其中,我成功说服了自己。

和日复一日的生活不同,一个月,两个月,我们的看房终究会有一个结尾。当这两个月过去时,我会回想起很多人,他们在相似的屋子里来回走动、说话。有在客厅里挂着小黑板,上书“五年计划” (包括考研和考公务员)的情侣;有挤在细长的五十几平里,墙上贴着“网课时间表”的一家五口;有骄傲地向我们展示“只有我们多出来这块露台”的老大爷;有腼腆地笑着说陪女儿中考专门转到这个小区,来了几年也没顾上装修的妈妈;有一脸冷漠地表示这里之前做群租房,我只是个租客的年轻老师;有正好在搬家却遇上楼上漏水的中年夫妻;有站在洗碗池边一心一意玩水的小女孩。

还有中介,一个一说话就容易脸红和结巴,把自己挺可爱的脸PS成尖下巴做微信头像的小哥。“大哥你是本地人吗?”“大哥你们是一起买房吗?”“大哥你跟大姐是怎么认识的啊?”走在路上,中介小哥忽然开始了八卦。我们也迅速“反击”,问他是哪里人,多大了,有女朋友吗,以前做什么的。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说:“我以前学美术的,也给人画过图,但是,太穷了没办法。”他笑了出来。

马不停蹄的生活里,四十七间房子打我们眼皮下过去,我们的看房终究迎来了一个结尾。那一天,我们走进一座空房子,格局仿佛我十三岁时去的亲戚家的样子,站在窗口,看见楼下的护城河在缓缓地流着,远处开蔬菜店的老板正在锁门。那个黄昏,我和Y老师对看了一眼,都闻到了新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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