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溪流纪事（一）：在美国的监狱里教书

2024年一月中旬，我开始在亚特兰大市监狱教书，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的监狱里教书，做义工，参与我们学校在监狱里帮助快要释放的犯人重新适应外面的世界的教学项目。2024年九月我开始在美国联邦监狱里教书，整整一个学期，到现在还没有结束，下个月八号，是我的最后一节课。

监狱里教书给了我新的维度去看美国这个国家，从内部看这个国家的体制，我的收获百感交集，无法用一个字或一句话描绘我对犯人的理解，对美国司法制度的评判，对我们每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的重新定义。

春秋两个学期教书，春天在市监狱，秋天在联邦监狱，犯人们很不同。市监狱里的犯人有的虽然是杀人犯，但已经要刑满出狱了，他们有的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三十年了，我的工作是帮助他们了解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似乎是要唤醒洞中才七日，世上已千年的睡着了的人们，希望他们走出监狱沉重的大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是可以理解的。

联邦监狱里的犯人犯的是各种罪行，大多居然都是因为贩卖毒品这样的“小”罪行，这是让我非常吃惊的。很多人都是二进宫或三进宫，仅仅因为贩卖毒品，甚至很多州已经合法化的大麻之类的。还有就是白领犯罪，比如会计师做假账偷钱等等，还有就是非法移民，他们在监狱里，在高墙与电网隔离的世界里，百无聊赖地度着一天又一天，很多时候，被权力无情地碾压，国家暴力对他们毫不留情。

我教授“比较文学”一课，对很多没有受过教育的犯人来说，文学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领域，有的人是第一次读一本完整的书。我的课非常受欢迎，学生们常常过来告诉我，他们永远自己不会想到去读《佛所行讚》或《古兰经》这样的书。当然他们很多人从来没听说过《论语》，更不知道伟大的波斯诗人鲁米。“你生而有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行，形如虫蚁？“他们朗读鲁米，他们问自己。我们阅读马可波罗的中国游记，连我自己都对马可波罗的描述着魔不已。遥远的中国，遥远的故乡，在一个意大利商人的笔下如此可爱而充满想象。在监狱的高墙内，我跟罪犯们一起向往遥远的中国。

学生们对我选择的每一个文学作品都非常热情，我们刚刚读完两本书，一本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小说之一《哈克贝里·芬历险记》（1884年出版），另一本是十一月底刚刚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小说奖的《詹姆斯》（2024），挡我给学生布置这门课要读的书籍都时候，这本书还没有得奖。《詹姆斯》的获奖并不奇怪，预示着美国文化进一步在走向文化大革命。我用这两本书对比，探讨美国的精神：什么是美国的自由精神？奴隶制与美国政治的关系，美国文化的精髓是什么，重要的是：你相信美国吗？不！他们异口同声，他们有各自的理由。

在这个学期中，对学生影响最大的文学作品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我们阅读和朗读这首长诗的时候，很多学生——他们全是男人，我在男性监狱里教书----都哭了起来，教室里居然有抽泣的声音，他们声音哽咽，大声地朗诵一个两千年前的中国女人的痛苦的诗歌，这首诗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被这个世界推来搡去，他们被关在监狱里，很多都是几十年，他们想念家人，他们希望能早日出狱，希望跟家人团聚。我的课下作业是他们每个人写一首诗，写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诗歌让我唏嘘不已。

美国的监狱里教书，让我跟犯人们近距离接触，我的第一个体会就是他们就是你和我之中的一员，那些犯买毒品罪的人，他们其实大多是生活所迫，出生在贫穷之中，没上什么学，没有任何技能，唯一的技能就是站在大街上吆喝，从几岁就开始站在大街上，十几岁开始买毒品，二十岁就进了监狱，一蹲七八年，还是没有技能，出来了还能做什么？很多人告诉我如果他们出狱，他们找的工作就是餐馆做饭，我突然对美国餐馆有了新的认识，原来那些普通的美国餐馆之所以那么糟糕，原来做饭的大厨们是这些人出狱后唯一能找的职业。

我的第二个体会就是他们都可以做正经的体面的人，但现实却对很多人关上了门。人犯罪既有历史基础，也有一霎那的失误，他们失误了，生活被粉碎了，进了一次监狱之后，他们可能就会不停地回去，他们无路可走，几乎没有新的可能。监狱成为他们的大学，他们也只有这个学历，他们就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度过一生。

在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里，他们各个都温而文雅，好像文学提升了他们，都在文学的感召下，他们在我的面前都是谦谦君子。他们跟我谈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爱，他们对孩子和妻子的思念，他们对文学的突发的热爱，对自己生活的反思。我想，热爱阅读的人跟不阅读人的根本区别就是对自己生活的反思能力，当然反思的能力也是智性的能力，一个有反思能力的人或许犯罪的可能性就小一点，因为你或许可以想象得到你行为的后果。（当然，高级白领阶层的犯罪是另外一个层次的犯罪。）

第三个观察是美国司法部门并不是我过去的想象，乔治亚州监狱部门此刻正在被美国司法部起诉，因为不公正地案件或滥用权力对待犯人的案件太多了。乔治亚州人口位于美国五十个州的第八名，但被监禁的人口比例在全世界民主国家第一，监禁的人数占美国第四，要知道加州德州人口要比乔治亚州多多了，本州较之人口数量，监禁了比其他州更大的比例的人；虽然本州黑人只占人口比例的33%左右，监狱中黑人的比例却是60%以上，原因很直接：黑人还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阶级压迫和种族问题绞缠在一起，似乎没有解决的可能。我们生活在不公正的世界里，也许世界永远是不公正的，我已经丧失了对公正的信心。

在教学的过程中，学生们不停地给我鼓励，让我感到犯人的人性。很多学生都鼓励过我，一个学生说： “沈教授，你讲课的时候有一种光环在你的头上，我被你的光环照耀着，所以我读书，其实是为了感受你的光环。“我大笑，开玩笑地说：难道我像圣母玛利亚的画一样头上有光吗？他点头，那么真诚，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泪目了，也许他在监狱的一生 ，从来没有人帮他读一本书书，书打开了他的心灵的门？ 另一个学生居然让他的家人给他买了学中文的书 ，写中文的练习薄，给我看，说：”我要在监狱里自学中文，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去中国，跟普通的中国人聊天。“我拿着他的书的手，突然感到沉甸甸的，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的梦想，虽然希望渺茫，但希望是什么样的力量？

学生给我鼓励的故事太多了，我被亚特兰大市监狱系统登上了他们的内部通讯，学生们写的我，让我感到自己教书的意义。每次从监狱里走出来，我似乎都带着学生的鼓励出来，我希望我教的书改变了他们的思想，我希望我能帮助他们重新看世界。我在监狱里教书的故事太多了，我或许可以写一本书，2024年我的第一件值得记下来事情，就是我在美国监狱里教书。

2024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