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权制之下,何来东北“重女轻男”?——兼谈个案列举逻辑的脆弱性
作者:鸢娓
利益申报:本文作者来自东北。
2020年的9月,当人们刚刚从西外和秋天第一杯奶茶的热度中缓过劲来时,一篇两年前的文章(如果这东西能算作文章的话)又莫名其妙地火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起因是有人在知乎上问“为什么东北很少有闹伴娘新娘的,都是伴郎新郎呢”(在此,我们且不论这个题目本身是否成立,是题主的亲身体验还是社会调查的结果),然后一位网友对此问题进行了截图,并在自己的QQ空间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不过,这样的一个问题,到了这位网友的文章中,却变成了对东北“男女地位”的大讨论。
实际上,这并不是个例。我曾经在知乎、微博等社交媒体上看到过许多“真假东北人”对东北“男女地位”的美妙幻想——东北人宠老婆,东北男人不打女人,东北男性特别尊重女性,东北男人工资全部上交女人等等。不说这些人到底去没去过东北在东北的什么城市什么家庭待了几年——这样的幻想往往来自于城市中产阶级家庭,这些人可能完全没有接触过普通家庭和城镇农村——这些幻想的内容就能够称之为“男女平等”吗?
说实话,在这篇文章第一次复活在我社交平台上的时候,我是不感兴趣的,因为全文的内容我两年前就读过,而且,没记错的话,两年前早已有人指出过文章中内容和观点的荒谬性。想来是两年前人们还不像今天这样关注性别话题,这样本身很值得讨论和批判的文章最终也没有在互联网引起什么风浪。但两年后,这篇文章却在我所使用的各种社交平台上死灰复燃,被广泛转发、评论,甚至表扬,在乱云飞渡的信息中成功崭露头角。怀着极大的耐心,我通读了全文,甚至饶有兴致地读了读转发此文章的人们的评论,最终,作为一名纯正的“东北人”,我觉得应该写点什么东西。
一
【顺便一提,东北真乃人间天堂,性别歧视问题普遍是歧视男的(你是不是个爷们=万能理由)。就算是在自己班被欺负的人,要是被外班欺负了,那就是和外班人的战争(只有我们能欺负你?)。其实不知道为啥都说东北野蛮,可能是因为我们实行不惯毛病政策aka老子看你有点欠管教行动。硬要说的话这个更是有点德州那种野蛮又特讲礼貌的样吧。与其说我们野蛮,我们反而不懂其他地方的某些观念怎么那么陈腐。】
作者开宗明义,直接打出“性别歧视在东北是歧视男性”这张牌。这句话可谓是作者全文的主旨,全文的大多数论据和论点都在为这个主旨服务。可笑的是,作者接下来费心费力解释的“歧视男性”,都是一些奇妙深刻的内容,甚至让我怀疑作者本人有没有上过一点历史课或思政课,知不知道歧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首先言之凿凿(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地说,东北性别歧视问题普遍是歧视男的。其大胆运用普遍一词,让我不禁好奇作者是调查了东三省的男女性别平等意识,还是调查了每户家庭的经济结构,还是调查了东北职场官场学校单位中的实际情况。这还只是个开始。很快读者们会发现,作者在全文中基本上是用自己的“亲身体验”等个例来进行论据支持。实际上,这是一种相当常见的逻辑——“个案列举”逻辑。在数学上,推翻一个证明可能只需要找出一个反例,然而在人文社科中,想要推翻一套理论,仅仅依靠个例——特别是所谓身边发生的故事——来反驳,是基本没有价值的。世界上没有两片叶子是相同的,即使是再严密的理论和再美好的乌托邦,到每个人头上都会有不同的差异和变化。
这种个案列举的逻辑,尤其体现在社会问题上:当人们谈到资产阶级对工人的压迫时,立刻有人站出来说,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某某老板,他比他手下的员工累的多,也没有多挣多少钱,每天起早贪黑的,而这些员工全在吸他的血,是劳动者压迫资本家;当人们谈到性别问题时,立刻会有人站出来说,现在哪里是男性歧视女性,是女性压迫男性啊,我邻居天天被他老婆骂的。持有个案列举逻辑的人们天真地认为,只要举出一个反例就可以否认事实,却忽视了很多情况下一套理论是应用于一个社会的平均值和长期发展的实际情况,对那些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各种更能体现现实情况的事实选择视而不见。有一句很简单的话可以回答这个逻辑,你身边的事情并不能代表全部,你不知道的不意味着不存在。
两百年前,曾有许多庸俗经济学家批判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将需求和功利作为价格的决定性因素,而不是价值。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章中提到:规则只能作为没有规则性的盲目起作用的平均数规律来为自己开辟道路。这就是平均数规律,并不是每一次商品交换都按照价值进行等价交换,但是就整个社会的平均而言,依然是按照价值进行等价交换的,拿个别的交换来反驳等价交换是不成立的。这就是个案列举逻辑的错误。如果要用个案列举来批评,那没有什么理论是能真正成立的,那所有的理论都会陷入虚无。
这种个案列举,还容易陷入无原则的共情叙事之中。以一个所谓普通人的“真实视角”,用身边看似真实可信的个例来煽动读者,说实话,确实比冰冷的数据和理论让人心潮澎湃得多。然而,一方面,个案列举首先会受到提供这个视角的人本身诸多因素的限制——记忆的偏差,立场先行导致的观察错误等,让本应该“真实可信”的叙事可信度大大下降;另一方面,个案列举的逻辑完全可以反噬其自身——作者举出的那些东北的情况,我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也可以同样举出我亲身经历的种种相反的情况来予以驳斥,甚至如果有兴趣,我们还可以比较一下身边到底是哪种情况比较多。我的家长、亲戚等无数次表达过女生只需要嫁个好人家就可以了;我在培训班学习的时候,听过无数的东北家长说女孩子上了高中就不如男生了(有趣的是往年的文理状元频频被女同学夺得);甚至我在挤公交车的时候,都能听见身旁的乘客这样评价他家中的一个姑娘——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不还是要嫁出去……试问,如果要用个案列举的方式来进行讨论,那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穷尽东北的每一个人呢?那这样的讨论又有何价值呢?“父权主义不是空气中的沙砾,父权主义就是空气本身。”在全世界整体上仍然是男性地位高于女性(这恰恰有无数调查研究的支撑,而不是单纯凭几个“个例”!)的今天,自我安慰式地编造这样一个完全未经调查求证的人间天堂,有何意义呢?
然后,作者又提到“你是不是个爷们”这样的内容。在无数的转发中,有相当多的“热心网友”补充了什么情况下“你不是个爷们”——“好男不跟女斗”“你和女人打架,你是不是个爷们”等内容。然而,这样的观点也是存在严重错误的。实际上,这依然是极其严重的性别歧视和刻板印象的产物。为什么“好男”就不和女斗?和女性争斗,为什么就“不算爷们”?本质上仍然是男尊女卑的心理在作祟。女性始终低男性一等,无论是智力上体力上还是生活中的各种方面。在这样的潜意识下,富有“男子气概”的男性们纷纷认为不需要在乎女性的意见,女性的反抗,女性的斗争,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作为一名“绅士”不需要考虑的东西。这样的情感我们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没错,就是养狗养猫的时候。我们都说:狗咬了你,你会去咬狗吗?要知道,“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著名俗语还有下半句,“好狗不吃臭肉”。就是因为在这些绅士眼中,女性之于男性就如同狗之于人一样,是完全对自己地位构不成威胁的,是低我一等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和低我一等的生物计较?我为什么要“咬狗”?这不是自降身段吗?
而在“你是不是个爷们”中,我还看到了更深层,也是长期以来被误解的内容。即这是不是对男性的歧视——我要答:是的,但这正是男性歧视女性、压迫女性的整体社会氛围下对男性的规训。请注意,父权制的规训不止适用于女性,也同样压迫着男性,为男性强加了无数的标签与枷锁——身为男人,“爷们”,你应该有压迫感,你必须强壮,你不能流泪,不能多愁善感,不能温柔,不能“像个女人一样”。正是因为父权制中男性占据着统治地位——这就要求男性必须时时刻刻按照规训来生活,从而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因此,这样的规训始终既影响着男性,也影响着女性。父权制之下,无论男女都是异化的,没有人能够逃脱父权制的压迫和铁拳。将这种压迫怪罪于平权运动和政治正确,甚至认为是逆向歧视,这岂不是很可笑吗?
接下来,作者又说:“我们班的女生只许我们欺负”——请问这大概是多少年前的逻辑?为什么女性就可以被自己班级的男生、自己的女朋友、自己的父亲欺负?是的,因为这正是资本主义父权制下女性被当做物、当做财产的体现。妇女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自己的私有财产怎么能够让自己之外的男性来“使用”“欺负”呢?!同理,“东北地区普遍老公宠老婆”也是一样的逻辑,妻子在丈夫眼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呢?本质上丈夫仍然是将妻子作为“物”“财产”甚至“宠物”来“宠”“惯着”“珍惜”的。因为妻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因此自己可以“让着点”她,反正对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工资上交老婆”就更加可笑,这难道不是加剧了旧有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刻板印象吗?这样的逻辑在21世纪的今天居然还能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我实在感到恐怖和不可理喻!
二
【女孩读书无用论。错,在东北你可以不找对象,但你一定要读书,只要你读书了,你就什么错都没有,是所有人眼里的楷模。真要啥给啥,说啥是啥。举个例子:-你闺女都要30了,咋还不结婚呢?也没看找个对象啊。-她念书呢,啊,最近还要考研究生哪有那闲工夫啊。-哎,念书好啊,念书有出息啊。】
同样——在后三部分,本文作者也是运用“个案列举”的方式在论述他的观点的。在这个例子中,作者回避了“女孩读书无用论”中的核心因素——性别(女孩),而把自己的解释重点放在“读书”上。且不说东北到底存不存在普遍的尊重知识尊重创造尊重人才尊重读书的风气——真正问题的核心应该是“女孩”而不是“读书”。一个家庭中的独生子,难道不是这个家庭的至宝吗?难道很多男性不是生来就被赋予了振兴家族,振兴姓氏的责任吗?难道男生不是可以始终占据着学习优质资源吗?那么在这样的环境中,离开了性别空谈“读书有用”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有用当然对的是男性的有用,而不是女性的有用。
另外,个案列举的逻辑,此前已经批判过,我也见过无数认为女性读书无用不如嫁人的东北父母——我倒是想说明,作者本人也犯了一个很致命的错误——“三十岁还没有对象”难道不是对女性的规训吗?凭什么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呢?为什么在一个人年富力强的三十岁,男性就可以去参与社会竞争,女性就一定要找个人嫁了呢?难道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作者笔下的东北人吗?还是说由于这个人说了这句话,作者想要开除他的东北籍?
三
【狗才忍气吞声,这一条涵盖范围很大,包括熊孩子,为老不尊的长辈,欺负你的人,以及路见不平一声吼,换句话说还是那条不惯毛病原则。东北人比你想象的更要面子,但这面子不是息事宁人图安慰的那种,而是你尊敬我,我尊敬你,你不尊敬我,我不理你,你非要搞我,那我弄死你的那种。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们野蛮有文明的理由,不文明的都死了,基因没流传下来。东北小孩要别人东西/在别人家闹是没有家教的表现,都不用等你生气,他们爹妈可能就当场管教/觉得丢人道歉开溜了。过分的长辈会被一家人集体怼。而别人欺负你,你削他了,你是好样的,你做得对,没人会说你。你要是憋着了,那你就是窝囊废。如果你们觉得很暴力,那很抱歉,我们就是这样不惯毛病,我们也讲理给脸,但既然不要,那就不能怪我们了吧?】
【人人平等,以人为本。在东北一切事情都遵从三大原则(方便/爽/不影响别人),在这三大原则之下你做什么都没人管你,换句话说: 怎么舒服怎么来,规矩是狗屎。可能有些家庭会搞一些交流感情时间,比如吃完饭不让走,在餐桌尬聊。硬要孩子跟着出去溜达。或者突然冲进你的房间来和你谈心。这些,都是不存在的。东北家庭更处于一种致力如何让每个人都过得舒服,都爽起来的状态。比如我玩手机玩电脑,我妈玩手机,我爸也玩手机玩iPad,我们就谁也不去打扰谁,各干各的。有活就干,有话就说,想聊就聊,不想就自己玩,没人拽着你。】
这两部分,也是很体现个案列举逻辑的不严密性的,甚至和男女平等扯不上什么必然的联系,没有多少批判的意义。但是这两段也是有很大问题的。第三部分宣扬的是什么内容呢?宣扬的是暴力的合法性。只要对方“不尊敬”你,你就可以对他使用暴力。但这种不尊敬是如何定义的呢?这难道不是对儿童的另一种规训吗?个案列举又是相当不严密的,难道每个家庭中的男性儿童不是得到这个家族的亲戚们喜爱和特别照顾的吗?难道某些家庭里的弟弟没有吸过姐姐的血吗?当然——这也可以被看作是个案列举,但是这不是更证明个案列举的不合理吗?另外,从这一段延伸开来,思考这种暴力的“合法性”,难道那些被妻子“欺压”的男性,不也是时时刻刻受着外人的白眼吗?作为一个男性,居然无法对妻子使用暴力,却被妻子施加暴力,不是很“丢人”的事情吗?
总之,这一部分也是写得非常草率的。
四
这篇文章最大的可怕之处在于,全文没有体现什么研究方法与逻辑,而更像是随手写下的随记和呓语。但正是这样的文章最令人担忧——这可能正是一些人平时里的思考和思维。这种无心之论,恰恰是会在生活中全面压迫和剥削女性的言论,恰恰是在生活中全面规训女性和(被统治的)男性的言论。
为什么这样的文章会在今天突然被网络唤醒,成为“爆款”文章呢?一方面,东北地区近年来经济文化地位持续下降,社会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对东北地区和东北人的侮辱与歧视。这就使得东北急需要重新树立自信,通过寻求和其它“发达”省份同等甚至“超越”的制度、文化、历史来建构东北主体叙事,从而寻找失去的自信。然而,东北主体叙事者们却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不攻自破的、丝毫不能体现任何进步的观点(东北重女轻男)作为自己自信和进步的论点,试问,这是加剧了对东北的刻板印象呢,还是减少了对东北的刻板印象呢?东北人的“自信”就是通过这样的内容树立起来的吗?我理解一些转发这篇文章的朋友,认为这个文章提供了很新颖又很独特的视角,在性别问题日益突出的今天,东北的“重女轻男”似乎能为来自东北的人(当然,大多数还是东北男性)提供一个和别的“省份”不同的优越点。我们自然要反对地域歧视,要反对把各省割裂开搞小团体小圈子的这种现象,但是用性别的刻板印象去反对地域的刻板印象,这就是正确的事情了吗?转发这篇文章的不少朋友,真的认真读完了这篇文章吗?还是只是因为这是一篇“表扬”东北的文章,于是就转发了呢?东北真的需要这样的“表扬”吗?
另一方面则还是个案列举逻辑的延伸。在《“女人地位早就比男人高了”只暴露出男性的脆弱》一文中,作者指出:部分男性拼命寻找可以为他们反对女权主义提供帮助的论据,如身边男性遭到“歧视”“压迫”“某些地方已经是男卑女尊”,这样的行为其实是一种脆弱。通过几十年的平权教育,大多数人已经意识到“歧视”是一件坏事,而且是相当违反基本道德素质的,因而无论如何不会承认自己“歧视”,不管是显性的还是隐性的。而这些人又坚信自己是“好人”,因而当别人指出自己显性或隐性的错误时(当然特别是隐性歧视),就会提出质疑,认为自己并没有犯下这种错误,是女性主义者故意夸大了这种矛盾。《脆弱》的文章作者进一步指出,“他们躲避指责、自我安慰的方式,就是缩小种族主义和厌女的定义所涵盖的行为。对他们而言,只有那些针对个体的,无礼、区别对待、出言不逊等肉眼可见的糟糕行为才是厌女。”也就是说,自己没有犯下这些显见的错误,那么自己就没有歧视女性。甚至,由于自己在某些领域处处“让着女性”,因此这是对男性的反向歧视。这也是为什么这种“东北重女轻男论”会在今天再度被人翻案的缘故——因为这为这些男性提供了绝妙的“论据”。
但是,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那样,父权制是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个体的差异不能否认系统性、结构性和整体性的压迫。这些压迫体现在每一处细节中——女性学文还是学理,企业招工招男性还是女性,女性“只有我能欺负”,“女孩子嫁个好人家就好了”,“你怎么像个娘们一样”,等等。并且,如前文所述,这样的社会规训还进一步影响到了男性——为了维护统治地位,那些“柔弱”“温柔”的男性就在这个竞争过程中被淘汰掉了,因为他们不符合男性统治阶级的一般特征。换句话说,想要成为统治阶级,首先就要有“男子气概”。诸如“巾帼不让须眉”这样的俗语,其本质上仍然是体现着男性对社会的主导和控制。因此,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强调女性主义运动不仅仅是女性的任务,男性同样也应当参与并提供支持——父权制之下,无论男女,都遭受着社会的规训和压迫,只是有的规训是显性的,有的规训可能更加隐性。做着既得利益者美梦的人,最终会发现自己不过也是一盘新鲜欲滴的韭菜!
这篇批判到这里基本也就结束了。虽然还有很多未尽的事宜,但我已经表达了我想表达的主要内容。可能有人问,和这样一篇“知乎体爽文”计较有什么必要,那我只能怀着马克思写下《哥达纲领批判》时的同样心情,这样回答——
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部分参考文献: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
上野千鹤子《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程贤《“女人地位早就比男人高了”,只暴露出男性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