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血雾中徘徊:读《中亚行纪》
当我从书架上选中埃丽卡·法特兰(Erika Fatland)的这本书,并读了半小时之后,我感到很惊喜。我完全被书里的描述吸引住。这是一本作者游历中亚五国后写的游记,这一题材在我过往的阅读经历中接触得很少,于是我抱着读读看的心情翻开了这本买了一年多却没读过的书。
我——一个普通的中国年轻人——对中亚五国的了解兴趣,就像一个南太平洋岛国居民对天体物理的兴趣一样寡淡,即使五国是地处中国西边的邻国。我的头脑里关于这些斯坦国的记忆,只保留了在高中地理课学的温带大陆性气候、温带草原气候,以及一些如阿拉木图和撒马尔罕的中亚名城。好在埃丽卡的文字让我把目光重新投向这片亚欧大陆的中心地带,自古作为连接东西方贸易与技术传播的桥梁,以及,这些原苏联加盟国的人们在后苏联时代的痛苦与挣扎。
土库曼斯坦似乎真的还原了《1984》的一部分场景——在这里你永远不会孤单,无论街道多么荒无人烟,总有总统的巨幅画像在看着你。这是怎样的感觉!土库曼斯坦——或许中国也是——显然太想证明自己,首都阿什哈巴德到处矗立着白色大理石建筑,可高大的商场里昏暗且只卖杂物,游客来了才开灯,走了就关掉。酒店、博物馆、街道都是没有人的,节庆活动又都冒出来了,我总是疑惑人都到哪里去了?
每一任领导人死去后其物理画面和政治影响都会被很快清除,前总统的《灵魂之书》今天还是全国唯一的教科书,明天就将吃满灰尘。毫无掩饰的赤裸裸的个人崇拜在这里泛滥,这被看作是好用的统治手腕,谈论政治话题总得压低声音或直接闭口不谈。苏联给这些贫困的加盟国留下了太多遗产,近乎终身制的总统、腐败低效的官僚系统、得心应手的政治宣传、破烂的公路、匮乏的食物和电力、脆弱的生态环境,最大的遗产则是——苏联时代的观念。作者找得到的五国的唯一共同点,大概就是中老年人们对苏联的深情怀念。即使是在某个最偏僻的小村庄,你也能从老人口中得知他们的经历以及看法。他们的怀旧感情寄托在教育、医疗、休假福利、边境畅通上,“过去比现在好”;而在中国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怀念毛时代的生活,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那时还处在儿童时期的他们尚呼吸不到父母辈日夜呼吸的窒息的空气。
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卡拉库姆沙漠腹地的一个农村姑娘写了几大本的诗,当她能够将语言和文字匹配起来之后她就一刻不停地写家乡,写天空和沙漠,这是她最熟悉的。然而我把沙漠、姑娘、诗歌这些玫瑰色的意象浪漫化仅仅是因为我不住在那里。我无法想象出五国人们的日常生活如何开展,他们制作干面包的小麦粉是自己种的还是买的,村庄的人怎么用水用电,怎么买菜,怎么赚钱,闲暇时间做什么,心里想什么,城乡生活的不同在哪里。我渴望读到更多关于他们生活的细节,而这些都限于埃丽卡的游客身份和游览时间成了未知的事情了。
整部游记中的每一篇都围绕埃丽卡自己所到之处而写。某个荒芜的古城写下几千年来王国贸易的繁荣和战争带来的毁灭,几艘废弃的锈船上刻着苏联时代疯狂垦殖与捕捞导致的生态灾难,癌症小镇的居民继续接受核试验场的辐射,早已在准备婚礼的人家欣赏着被绑架来结婚的女孩的哭喊。
其实当我合上书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太清书中的一个个故事,更完全记不得每一个地名和人名,只剩下一种感受,随着阅读越来越深的感受,那就是对死亡的“习惯”。同一地址上整座城池毁灭后重建,重建后再毁灭,收藏的图书和语言文化一夜之间被火烧成灰,几百万人被迁来流放劳动,一半人在路上就饿死,几百万人在地缘政治争夺和民族冲突中死去,儿童可以轻易地夭折。这些生命印在书页上显得轻飘飘,跟沙子一样。
即使在二战以后,人们的生命不再身处那种绞肉机式的战争环境,却仍然像土库曼斯坦的地狱之门那样一直在被燃烧着。人们对和平的渴求体现在无限度对独裁、腐败和贫穷的忍让,只要和平,一切都能被吞咽进肚子里,纵容是经历了战乱动荡的中亚五国人们认为的唯一选择。
《中亚行纪》让我更加确定,历史从不进化,而是演化。野蛮毁灭文明,落后取代进步,是历史的常事。历史就是在一条条不值钱的命都死掉,在血凝成的迷雾之中徘徊,进两步退一步,进三步退五步,才来到了今天——和平被尽力扩大,权力和战争被尽力限制的今天。这是每个人都应该珍惜和维持的事情。
最后,从阅读体验上来说,埃丽卡在一些章节对历史的介绍和梳理显得过长了,我相信不少读者和我一样期待读到更多当地人现在的生活方式。另外,作者所摄的照片都放在全书最末的彩页中,且数量不多,我觉得如果有再版的机会,把照片分散插入到书中各页会更好,让读者有直接的观感,而且在书的开头部分如果能绘制一幅作者的游历路线或者五国地理位置图也会相当有帮助。
最后的最后,我特别推荐中国大陆的读者朋友们读一读这本书,从中亚这面镜子里照见过去的中国,以及,现在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