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位无家可归者的故事之四 -- Dary
五个月前发的愿望,因为疫情封城而中断。上个星期二,墨尔本逐步解封,商店恢复营业,但仍必须戴口罩出门。重新走在街上,有奇怪的距离感,仿佛我曾被从社会中切割出去,无法再把事物当作理所当然,必须重新学习在人群中生活。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人造灯照亮的消费品有了一种滑稽感,似乎是某种道具,或者是一些更坚固的真实的替代品。我在红绿灯变动的路口,惴惴不安,带有一种幸存者的茫然。在疫情把人们的生活打乱,把人抛出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为自己的完好无损感到羞耻。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再去完成这个系列。疫情封城的八个月中,我很少出门。我躲在家里,对人们经受的痛苦视而不见。当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从哪里获得生存必须的,陌生人随机的善意呢。而如今即使他们不知依靠什么方法,生存了下来,我又有什么脸面,去看着他们的眼睛与他们交谈呢。我不知道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才能与他们产生关联。我愈发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特权者的傲慢,我是他们生活的闯入者,而在他们也许最需要善意的时候,我将头转向了别处。
我将自己放置在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夹缝中,我无法完成这件事,但也无法不完成这件事。但我想,也许我该多花些时间。我不能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从他们身上榨取故事,然后把这些故事变成文字,假装自己看到了他们。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虚伪与利用。我需要建立真正的关联。
就从Dary开始吧。见过他不止一次,在离家不远的超市门口。墨尔本已进入夏天,今天气温有30度,他仍穿着长袖。他不像一些其他的流浪者一样,有很多家当 -- 许多人有带轮子的行李箱,有毯子,有些人有一只狗,还有些人有玻璃瓶里的野花或者孩子的玩具。而他只有一个蓝色的背包,背包是半空的。他面前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他需要帮助,来做化疗。
他是一名癌症病人。
他曾在赛马场工作了三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双腿出现淤血的瘢痕,去到医院,确诊白血病。好在澳洲的全民医疗可以提供保障,让人可以以极低廉的价格买到特效药。他断断续续地化疗,病情似乎得到缓解。
他有家人。他说前阵子和小儿子重新取得了联系,两人已经九年未曾见面。他有五个孩子,有了四个外孙,但他都还没有见过。这其中的曲折,想必难以说清,也不愿说清。家人也许是我们在世上最亲近但又最疏远的人。这其中有羁绊,有愧疚,有难言之隐,有难以启齿。他转过头去。
我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却想要一杯奶昔。也许除非我和他们一样露宿街头,否则我无法真正理解他们。也许当活着只是惯性,长远的计划并没有其存在的位置。他们会选择要一瓶汽水而不是三明治,用得到的钱买烟,买酒,买高级狗粮,而非留存起来。或许存钱对他们来说已成为一件无意义的事。即使他们存得到一周的房租,能获得一个遮风避雨的屋顶,但一周之后呢。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仍然只能回到街头。他们像溺水的人,即使短暂地吸到一点气,也仍然是沉下去,沉下去,而我站在岸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浮起来。人不是天生可以浮起来吗。可我忘记了,我也曾是差点溺水的人。
我给他买了巧克力牛奶,然后给了他一点零钱。一位中年女子快步走过,叫他的名字,和他打招呼,向他的背包里扔了20块,然后快步走开。这一切于她自然无比。在澳洲,时常有这种人的善意溢出来的时刻。他们不像是在施舍,而更像是看顾一位朋友。我在其中,显得更加刻意。我还没有学会那种不着痕迹的善良。我总是太过显眼,像为看不见的观众表演。也许我的羞耻能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