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鮮浪潮」的創傷電影:現實之痛與目前之傷
今年的「鮮浪潮」本地作品,涉及歷史、家庭和個人的創傷,以各種方式,回應過去猶未了之事。另外一些作品,則聚焦於現在的失落和現實的無奈。
《直到我看見彼岸》的小學男生在屯門屋邨搭輕鐡、玩陀螺、胡扯一頓,真摯的童趣令人會心微笑,卻掩不住離愁別緒。男孩無奈要與移民的好友告別,背後亦隱藏著階級之別。導演以陀螺為主要意象:一但被釋放出去,便在界限中打滾、競爭,直至倒下。
新科技提供了跨越物理限制的互動方式,但缺乏資源的孩子買不起正版陀螺,便陷於困局。輕鐵彷彿提供了一個走出去的想像,卻離不開既定的路軌,而飛機已遠去。
《兩耳》的時代背景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亞洲金融風暴那年頭。破舊陳設、泛黃色調加上「173」性熱線都指涉著過去,但一鏡直落的臨場感和命懸一線的緊張氣氛,都把觀眾帶入一個即時的、目前的狀態。萬念俱灰的人自殺,「173」熱線變成了「關心一線」。
另一短片《未能接通》也有防止自殺熱線的母題,惟求助者太多,支援服務應接不暇。然而不論接通與否,有些事情看來都無法改變。電話另一端的助人者亦無奈喑然。表面上是機率或命定的問題,其實是「受制於大局」和「掌握大局」兩邊懸殊而無法改變的結構性問題。
有些人在這個現實裡難以活下去,但《兩》和《未》最後都留下一點現實以外的想像。《兩》轉向鏡像中,主角奄奄一息,早已離開的妻子回來抱著他。或許是「173 」對話引致的幻象,但仍有一絲安慰。《未》則在現實的悲劇結局之後,補一筆太空人的想像 — — 在月球的另一邊,可是能安息的彼岸?她是否從那邊來電說:「唔好死」?
《是日精選》備受關注,因為是 Mirror 成員邱傲然(Tiger)的執導之作,另一成員楊樂文主演。導演明顯受「銀河映像」風格影響,拍了一齣有關意志與宿命的黑幫類型片。主角可說是一個黑道的士司機,但他竭力守護著自己的原則。終於有一次他不理會江湖規矩,上演了一場見義勇為、英雄救美的戲碼,怎料弄巧成拙。
片尾借茶餐廳伙記的口,點出「是日精選」和「例湯」的分別,而主角也無奈地接受他無法改變的現實,呼應了《未能接通》有關扭蛋機、求助熱線和機率的母題。然而《是日精選》最後的走向是悲觀而保守的,意味著一個年輕人自主的義舉終究是魯莽的錯誤,而其個人原則終須妥協。楊樂文最後喝下那碗例湯的洩氣神態,令人想起多年前的港產喪屍片《生化壽司》,最後男主角絕望地喝了一口含著喪屍病毒的飲品。
求助熱線也好、通靈 App 也好,通訊或媒介技術本應讓孤單落寞的人有求助的機會。但有些時候,人們連表達哀愁與傷痛的空間也沒有。《未能接通》、《爺爺來訪的夜》和《My Pen is Blue》都有黑屏或靜音的時段,指向文本以外,創作人當下經歷的創傷,直現於觀眾眼前 — — 即使他們看不見或聽不見 — — 重點就是這個「不見」之傷。
這手法令人想起中國作家賈平凹的小說《廢都》當年出版時,字行間多處印著「□□□□此處作者刪去xx字」,作為一種回應審查的策略。《未能接通》有約一分鐘的黑屏畫面,但聲音是電話接駁中鈴聲,可被理解為表達手法,未對作品完整性造成明顯影響。《爺爺來訪的夜》講女兒跟父親回鄉奔喪,聽他說當年游水偷渡來港、同行的妹妹意外喪生的往事。女兒也曾經有一個同伴,但她的身份和經歷都隱沒在一片黑色的靜默之中了。父親當年投奔怒海的故事可以說出來,但女兒的傷痛卻被壓抑在海底。
《爺爺來訪的夜》的黑屏佔約十分一的篇幅,而《My Pen is Blue》則有接近四成時間是漆黑喑啞的。後者的故事有關年輕的女主角與四年前的自己對話,現在呈現出來的就是回憶與自我對話之不可能。而導演可以表達的,就是刪剪本身。
因為這種干預的程度,與其說這次放映的《My Pen is Blue》是一個「刪剪版作品」,不如說是一個要觀眾見證的事件:他們要在戲院裡,經歷著這些漆黑與沉默。過去的從未過去,因為這一直在發生。這個刪剪就是超越了電影文本的,直接並即時地呈現於觀眾眼前的創傷,是「現在進行式」的。突如其來的中斷就是加諸電影的傷口,黑屏佔的時間多長,傷口就有多大。
[原載於《時代論壇》1869期]NFT https://shorturl.at/dIM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