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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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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饼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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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重回村子的第一天傍晚,看到一个青年,拄着拐杖,在我家门口的水泥路上艰难挪移,走近时,盯着我看。

“你怎么了?”我问。

“跌了一下。”他回答,一边瞪着我看,显然不大认识。

“还疼吗?”

“疼哩么。”他走路一瘸一拐,一只手上还吊着绷带。

“那你得忍着疼,好好练习,能恢复快一点。”我想安慰他。

回家问我妈,果然是西民的儿子,老二,几个月前帮人盖房子,从房顶上摔了下来,几个月不能动弹,刚能下炕。

“遭罪得很,只有他大照顾,能照顾个啥,经常出门就不见人,娃要吃没吃,要喝没喝。”

西民是村里的特殊人物,都说他不够成,就是智商不高的意思。年轻时爬墙撬锁,干些不受待见的营生。差点娶不到媳妇,本地人知道他的底细,正经人家无人肯嫁女儿给他,他的媳妇因而花了高价。那姑娘从小没了娘,当爹的再娶,后母容她不下,八担麦子卖出去了事。从前,本地人嫁女儿,通常说成“卖女儿”。谁家有适龄少女,爹娘不免常常碰到的寒暄语就是,女子卖了没?若说卖了,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卖到哪儿了?

新媳妇进门,西民父母认为完成了任务,和他们分家另过。男人不学好,家中一贫如洗。西民像很多农村男人一样,脾气暴躁,对媳妇常拳脚相向。村里人发现,新媳妇不但不瘸不拐,还颇有些聪明伶俐,就叹气:可惜了这个人。

女人和西民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二智商也不够,学没上几天,只有老三是个正常孩子。很难想象女人在那样的生活里是如何度日如年,老三断奶之后,有天,她离家出走了。

娜拉走后怎样,村里人不得而知。只知道西民打听到下落,去找过一次,回来后扬言,如果她敢回来看孩子,或者孩子们胆敢认这个妈,他会打断她(他)们的腿。

“那咱也不知道人家的老三娃后来有没有偷偷去看过妈。”我妈最后说。

第二天早上九点过,站门口的路边放风。路的另一边是一大片玉米地,玉米成熟的季节,很多却倒伏着,像是经历过一场暴风雨。玉米地的另一头,有两座坟,一新一旧。旧坟上的松柏已经很大了,新坟是去年才落成。

西民娃挪过来。

“又在锻炼啊?”

“嗯。”

“吃饭没?”

他没吭声。

再后来有天,在门口碰到西民,我问儿子好些没,他叹口气,说怕就那样了。才知道,他儿子八六年生人,已经三十八岁了。而我印象中的他,还是小时候流着鼻涕的样子。

那些天,每天有人来看我爹,有些老弟兄进门看见多年不见的人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便嚎啕出声。哭别人,也哭自己。牛奶酸奶蛋糕饼干堆成了山。中秋临近,也有人拎月饼来。有天,我跟老妈说,拿盒月饼给西民吧,他们中秋估计也没人买月饼。老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驴球以前给咱家干了些活,还要的高价。我说你啊,跟那些可怜人计较个啥。但是再没提。

中秋之后,我出了趟远门。五天后在返回的大巴上,看到村长发在微信群里的通知:

王小刚因病于今天去世,拟于晚七点葬于北洼,请沿路乡亲点火送行!

我心里一紧,连忙发消息问发小,谁是王小刚?他回说,是西民的二娃。

我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问老妈,她吃了一惊,说前天还在门口,她给夹了馍吃,把娃吃得忙得,肯定经常饿着。看着可怜,后来又给拿了月饼送到家,那时还好好的,还说谢谢听她说给了月饼,我似乎稍微送了一口气。

晚上七点,王小刚日常煅炼挪过来又挪过去的那条路上,家家户户在门前架起玉米杆子,生起火焰。一辆三轮车在暮色中从西民家驶出来,驶过一个个火堆,拐过弯,消失不见。生火的人于是灭了火,将余烬扫进铁簸箕,倒进自家厕所。天终于完全黑了,路上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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