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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寫下遙遠大陸的歷史創傷:《天堂》只存在於《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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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離散後的古納不敢直視自己的記憶,直到試圖塗抹掉昔日暴行、一套經描淡寫的簡化歷史被重新建構,古納自認不能再由別人來詮釋他們的過去。在前殖民者試圖去殖民化運動開展時,他的寫作欲望油生。
(底圖來源:Pixabay)

文|古碧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作家)

一個人的記憶,是一個人存在的事實。作家寫下記憶,將個人的存在長存於眾人心間。

出走坦尚尼亞的英國作家阿卜杜勒拉札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再三以自身的出生地為小說題材,「離散」已鐫刻在他的細胞器官骨髓血液頭腦四肢淋巴腺裡。故鄉的景物產物人物促使他寫作不輟,他的書寫讓往昔的記憶躍然紙上,不再是「過去」,而是「存在」。

只要寫,就存在;只要讀,就存在。於近年的方方面面書寫或繪製香港的作品,是同樣的「存在」。時間不可能停留在離散的那一刻,唯有透過書寫的淘洗,「過去」才會歷歷存在。有一天當局勢改變,當地人能夠作主,不再只是承接殖民者所灌輸的一切時,或可依循著書寫再千絲萬線地拾回自己的文化。

書業困行的當下,出版社連三發密集出版古納的《來世》、《天堂》與《海邊》。即使古納頂著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光環,非洲文學和黑人文學要打開臺灣市場依然艱難,相信三書的譯者想忠實翻譯原著更難。

➤只在書上看過的地方

為了如實反映坦尚尼亞的殖民歷史,古納採用斯瓦希里語(東非海岸地區語言)、阿拉伯語、英文混合印度語等語言寫作,這也是譯者郁保林在《來世》中偶見:「你就是一條狗(Kelb,斯)嘛。」何穎怡翻譯的《天堂》一書裡常會出現如「黃昏時去清真寺一直待到宵禮(isha,阿)」類似的註釋。同一頁還見註解:「馬來人或印尼人的拉丁字母拼寫,不確定作者為什麼會使用文化相隔如此遙遠的字。」

《來世》、《天堂》與《海邊》三書的小說發生時間各自相異,為古納一生所懸念的昔時,有其連貫性。從坦尚尼亞如何淪為殖民者的俎上肉,如何從大英國協代管下獨立,一路寫到建立自己的國家之後,發生尚吉巴革命。

《天堂》的發生地東非坦尚尼亞,景致並非我們想像的只有乾旱沙漠,否則就不會在1884、85年間的柏林會議遭到強權國家瓜分。當時,德意志帝國首任首相俾斯麥邀集垂涎非洲土地的歐洲列強,包括俄羅斯、美國、瑞典等國家都獲邀派代表前來關切西非的「利益」,確定歐洲諸國在非洲的「實質主權」。唯獨非洲代表缺席——沒人邀請他們,非洲人的命運操在象徵「文明」的歐洲列強手中。同年,英國首相索爾斯伯利(Salisbury)點頭同意德國在東非建立墾殖區,現今的坦尚尼亞主權遂落入德國手中。

描繪帝國列強在柏林會議瓜分非洲的漫畫。

《天堂》把時空設在早於10世紀即被阿拉伯人、波斯人統治過的坦尚尼亞,在19世紀面臨德意志帝國殖民勢力來襲時的景況。12歲的優素福遭信仰伊斯蘭教真主的父親當作抵債品,隨著他所崇仰的阿奇茲叔叔遠離家門。父親騙他說:「要不要來一次小小的旅行?」他被蒙在鼓裡,未曾察覺自己從此回不了家,連一張安榻的床都不再。火車載著他駛向難以預測的空無與黝黑,進入一個夜晚滿是暗街野狗環伺的店頭。無盡的夢魘,深夜的暗泣,是屢屢被各種外來殖民者統治的非洲人民的命運縮圖。

歐洲白人主義一度採顱相學來區分人種高下。1861年巴黎人類學會會長布洛卡(Paul Broca)不僅宣布黑人為「最低等的人類種族」,更錯引達爾文的「物競天擇論」,指稱「任何人只要是黑皮膚、自然鬈,有張戽斗臉,就不可能輕鬆地提升到文明境界。」

夾帶荒誕「偽科學」的歐洲白人擁槍砲彈藥,侵門踏戶,視非洲人如草芥。此後長達4個世紀,非洲人不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自1503年被西班牙人綁架擄劫轉賣到美洲大陸起,近400年間人口未曾成長。

➤被賣掉的優素福

古納所創造的優素福故事原是個懵懂少年,縱使被賣,仍以為能夠倘佯在主人種滿花和果樹的花園,嗅聞著迷人的氣息。他沉浸於寧靜和涼爽間,目眩神迷,幻想著有一天父親發達後,會贖他返鄉。但人類的弱弱相殘永遠像循環般,惡化了弱者的際遇。

商人阿齊茲命令優素福得跟著商隊出發,沿途隊裡的受雇者彼此傾軋,總管阿布杜拉負責招募的腳夫和護衛互相唾棄,行進間環境十分惡劣。人們彼此咆哮、打架、雞姦之事日日不息。他們嘲弄信仰錫克教的司機,打心底看不起野蠻人,卻對歐洲人心生畏戒,謂:「就算野蠻人吃了一千根獅子的陰莖,也一定會被文明人打敗。文明人可以用知識和詭計獲勝。」

確實是,做生意嗜血的阿齊茲遇到黑吃黑,被洗劫一空,雙方談判不攏下,被歐洲人一舉接收,無往不利的商人只能任由歐洲人和印度人擺布。

歷劫歸來的優素福,重返阿齊茲家,忘不了曝身曠野、蹣跚爬行的旅途所遇所見。他經歷幾乎毀滅的種種恐懼,劫難讓他成長成青年,猶不失渴慕天堂的純真。他向夥伴描述震懾他的山頂綠光與廣袤的紅色大地,「像天堂之門」。

古納刻意以「優素福」為主人翁命名。在《古蘭經》裡,優素福是一位敬虔的人,不曾在真理上妥協,事蹟與《聖經》裡被哥哥們賣掉的約瑟不謀而合。優素福(約瑟)容貌俊俏,人見人愛,本性單純赤誠,無論被賣到哪裡,不僅討主人歡心,更有女子主動投懷送抱。

古蘭經裡的優素福與祖萊卡(英文對應為波提乏之妻)。由15世紀波斯畫家貝赫札德所繪。

《天堂》書中,當優素福再度被主人送到異地,連初始討厭他的同僚也不時思念這位被咒罵為「活死人」的夥伴。只是奴僕終究是奴僕,絕不能與主人平起平坐,當戀慕他的主母向他求歡不成進而構陷,優素福更無法和他心儀的女孩締結姻緣。沒有自由自主權,就扭轉不了終身與家人離散與賣掉他的父母絕決的命運。

驚惶失措的日子終難平息,連連惡夢揭露了卑微的存在。當德軍和打赤腳、操斯瓦希里語的士兵們長驅直入尚吉巴時,花園難逃頹圮的後果,「天堂」何在?美侖美奐的主人花園始終是幻影,終要破滅的。

➤寫作是召喚也是銘記

坦尚尼亞人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到了獨立後,1964年發起革命,欲結束阿拉伯人的統治,付出的代價是巨大混亂。明暗的處決、拷打、拘留、驅逐、壓迫,父親在孩子面前被屠殺,女兒在母親眼下遭受侵害,與世界上許多恐怖政權如此類近。

起初,離散後的古納不敢直視自己的記憶,直到試圖塗抹掉昔日暴行、一套經描淡寫的簡化歷史被重新建構,古納自認不能再由別人來詮釋他們的過去。在前殖民者試圖去殖民化運動開展時,他的寫作欲望油生。

「寫作不僅只是爭鬥和論戰……寫作不能只談一件事,不能只著墨於此議題或彼議題……寫作可關切的不離人生,所以人的殘酷、愛和弱點終將成為主題。」於是,藉著寫作,古納說自己「為脆弱和軟弱、殘暴中的溫柔騰出空間,也為料想不到的源頭中湧現的行善能力保留餘地。」

阿卜杜勒拉札克.古納。

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國家、社會體,從來都要靠自己爭取權益。至於過去的加害者也必須釋出轉型正義的懺悔,而非輕描淡寫的一笑泯恩仇。古納三書在臺出版期間,德國總統史坦麥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於2023年11月1日出訪東非坦尚尼亞,為德意志帝國在20世紀初的殖民時代屠殺近30萬名坦尚尼亞原住民向該國道歉,懇求坦尚尼亞「寬恕」德國殖民期間所犯下的暴行。

古納三書不只是坦尚尼亞的記憶書寫,更是跨越國界洲界的人性故事。他如詩的筆致下,讀者若置身莽莽東非森林山間與海邊。今日,人類撻伐過去的殖民主義,然而,侵蝕人們自由的強權獨裁者未曾在地球上消失。透由作家們不甘於記憶被泯除的書寫,使殘酷統治的遺緒不得捲土重來,正是愛與文明的見證。●(原文於2024-03-28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來世
Afterlives

作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
譯者:郁保林
出版:潮浪文化
內容簡介➤

天堂
Paradise

作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
譯者:何穎怡
出版:潮浪文化
內容簡介➤

海邊
By the Sea
作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
譯者:宋瑛堂
出版:潮浪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尚吉巴島,坦尚尼亞裔英國作家,一九六〇年代移居英國求學,於肯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現居英國坎特伯雷。作品曾入圍布克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大英國協作家獎等,於二〇二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為「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及對身處不同文化與大陸間的難民命運,展現毫不妥協且極富同情心的洞察力」。評委會表示,他的作品令人想起莎士比亞、康拉德、奈波爾等作家。

身為當今著名的後殖民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古納結合自身經歷書寫殖民歷史,作品聚焦於身分認同、離散流亡、種族衝突等主題。學界普遍認為其展現的後殖民時代生存現狀具有重要社會意義。代表作包括《來世》(Afterlives)、《天堂》(Paradise)、《海邊》(By the Sea)等多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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