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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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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又等待下一個Bulan Ramadan(齋戒月)

江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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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齋節戴著頭巾的台灣阿嬤

六月,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上走在路上汗水黏膩的時節,某天學校課堂上談了宗教人類學,下課後的我跑到日落後的台北清真寺,再到大白天的台北車站、基隆碼頭邊和大安森林公園,體驗一年一度穆斯林朋友的大日子:Bulan Ramadan dan Idul Fitri(齋戒月與開齋節)。

每年伊斯蘭曆九月,當新月升起,各國的伊斯蘭宗教會所宣布齋戒月(Bulan Ramadan)開始。在齋月期間,除小孩、病人、老人、懷孕、生理期來的婦女之外,每日太陽在空中的時候,穆斯林朋友皆不能吃食、飲水、從事性行為,直到日落第一聲Azan(喚拜)後,人們才開始正常飲食。一個月後當彎彎新月再度高掛夜空,則是盛大的Hari Raya Idul Fitri(開齋節)。

齋戒月日常

“Mohon Maaf Lahir dan Batin(我發自內心的請祢原諒我的不對)”身著禮拜長袍的穆斯林女性在台北清真寺的二樓排排站立唸禱,祈求真神阿拉原諒過去一年自己的罪過。齋戒月的每日傍晚,台北清真寺總是聚集了許多孟加拉、印度、摩洛哥、印尼等國家的穆斯林朋友,無論他們身份是留學生、移民、移工,齋戒月讓這群人聚在一起。

6月4日齋戒月最後一天,我跟著今年書店邀請來駐村的印尼藝術家Selvi一起到清真寺等待日落開齋。齋戒月期間我來了清真寺兩次,總是跟著Selvi到清真寺女性二樓祈禱區,Selvi與人群在地毯上禱告,我因為沒有戴頭巾,坐在一旁的樓梯口觀看著大家禱告的過程。

下午五點多,先抵達清真寺的人們總是異國男性與他們的小孩,大家會坐在清真寺前抽煙、遛孩子。若是由外往內看,你會看到坐著與站著抽煙聊天的男人、人行道上有接送小孩放學的大安區爸媽和騎腳踏車的長輩、圍牆內則是備好圓桌和齋飯的台北清真寺。接近日落時分,騎腳踏車匆忙趕來的穆斯林女性才紛紛出現,多半她們是從雇主家趕來的印尼移工。由於清真寺裡禱告需要性別分眾,大眾洗淨後,男性穆斯林在一樓的大廳,女性則上了樓梯,在二樓一處相對較小的空間中。

清真寺二樓除了是女性的禮拜區域,小朋友們也都會跟著媽媽來到這裡,無論男女。我坐在樓梯看著眼窩深邃的可愛小孩跑來跑去。當清真寺第一聲Azan響起,意味太陽已經落下,二樓的婦女們傳遞著杯水、分享帶來的椰棗與甜食(齋戒一天過後,入口的第一個食物通常是甜食,補充一整天的低落血糖,恢復體力)。印象最深刻的是前一週有位印尼Ibu分給了我和朋友雨楨她自己做的椰子米糕,淡黃色的米糕還溫熱著,我拿了包包裡剛好帶出門的消化餅分給附近的朋友們。在齋戒月的清真寺裡,分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遇到不熟悉場域的陌生台灣人,大家也會熱心的指引。

五分鐘後,大家已經穿好了禱告的長袍、鋪好自己腳下拜拜的地墊,隨著清真寺內的廣播開始禱告,眾人低頭與跪下起身成排站好,後方則是小孩們玩樂的天堂,通常有一兩位不能齋戒的女性幫忙托嬰和扶住他們不要亂跑。

坐在樓梯時拍攝的禮拜景象

禮拜完後,人們依循著自己心內的時間持續跪著唸禱,結束後人們起身下樓一起吃日落後的第一餐,一樣是在清真寺裡男女分眾。每天晚上清真寺提供紅糖漿水、餅、白飯、咖哩、生菜與西瓜供來禱告拜拜的人們食用,一個個板凳接連的很緊。在清真寺享用晚餐其實要很專心,朋友和我發現吃晚餐的人們其實不太講話聊天,因為下一個禮拜一個多小時後就要開始,並且女性移工們也要趕快回去雇主家裡。大家在清真寺裡吃東西吃得快速且嚴謹,食畢也紛紛主動收拾自己的碗盤、椅凳到外頭擺放整齊,然後歸去。

禮拜完後清真寺提供的餐食

Selamat hari raya idul fitri,平日裡的開齋節

6月5日禮拜三,這天是2019年回曆的開齋節。早上六點捷運第一班車出發的時候,台北車站外頭的廣場就已經聚集了身穿繽紛色彩的頭巾裙裝來拜拜的移工朋友們。因為台北的印尼移工產業結構以看護工為多,來到這裡的人們幾乎都是女性。看著這麼多印尼朋友們聚集在這裡,一般台灣人很難想像的是,這樣的他/她們跟雇主請一次平日的假其實很不容易。

清晨五點多的公車、車站附近的街道都是移工朋友的身影,禱告設立的舞台在北車外頭的公園廣場,人群多到滿出了帳篷,外圍有一些攤車小販、台灣警察與身穿軍服維護秩序的印尼大哥,只不過台灣警察們卻規定,這麼多人在公園旁拜拜不可碰觸到草皮。當人多到被擠出馬路,台灣警察還一邊拍照,讓我們看了不是很舒服。

因為人數太多,為了讓更多人可以一起參與,台北清真寺設了好幾梯次的禱告時間,從早上六點開始,一批為時30分鐘,人群來來去去從未減少,許多人請了半天或一天的假。

結束北車的禱告活動後,我們跟著印尼移工阿嬤、阿威到基隆,看她們跳舞。

阿嬤、阿威跳Tari batik gringsing舞蹈

國光客運駛過基隆港邊,張作驥的《黑暗之光》與魏明毅的《靜寂工人》刻劃的是底層黑道與碼頭工人的辛酸汗淚,但我對基隆港的記憶卻是移工朋友們在這些文本上建築出新的生命,像是在基隆港繁盛摔落過後,開出一朵花。

小花,在基隆工作的移工媽媽Tantri小名就叫小花,幾年前第一次到基隆就是跟著Tantri坐著一樣的國光客運從台北車站回到基隆雇主家,Tantri帶我們逛了港邊熱鬧的夜市。幾年過後Tantri比較少來台北車站,今天的她是基隆市政府社會處舉辦開齋節活動與移工、表演團體接洽的中間人。

我們到基隆的時候禱告已經差不多結束,港邊的文化中心旁立起了一長串的大帳篷,有很多像阿嬤、阿威這樣住在雙北其他地方的移工朋友到了基隆開齋表演,大家被邀請來這裡唱歌與舞蹈。因為是官方主辦,棚內有許多社會處、仲介、附近大學和美容工會剪髮的攤位。

這一場基隆的開齋節活動比較像拜拜後的歡歌場,有庶民音樂Dangdut、地方的Tari batik gringsing舞蹈,庭寬在一旁說其實莊嚴的拜拜後不會馬上接著曲風較為輕浮大眾的辣妹歌舞(Dangdut)。這樣的開齋節活動組合其實比較像台灣式政府單位需求下的異國宗教文化變形,同時加一點基隆local海味與地方政府式的特殊紋路,我覺得可能沒有好與不好,只是融合許多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變換交錯。

特別的是,這些移工的大活動,都會有許多可愛輪椅阿嬤現身

Big Sunday下的開齋節:台灣大安森林公園、印尼台北車站

6月9日上午,我和亮妤、怡萱一起到大安森林公園的開齋節活動跟庭寬與印尼朋友們會合,這天是開齋節過後的Big Sunday,每月5號發薪後的禮拜天,許多沒有辦法在禮拜三請假慶祝開齋的移工朋友們,通常在這天出門,聚集到台北車站大廳,而這也是每年每年有許多討論移工在北車擋路充滿歧視與偏見新聞的原因。

不過這兩年台北市政府開始在大安森林公園舉辦開齋節活動,希望將部分的人潮疏通到大安森林公園,去年很成功,但今年卻少了許多人。今年大安森林公園的攤位其實多半還是針對想了解伊斯蘭、移民移工文化的台灣人,只有少數電話卡、清真寺和印尼歌手舞台表演符合了移工朋友們真正的需求。我和亮妤先到10點鐘的草地講堂聽逢甲大學何錦榮老師講伊斯蘭文化,再到攤位逛一逛。中午時分,我們再跟著庭寬和印尼朋友們換到另一個真正專屬印尼人的開齋節場域:台北車站。

台北車站外的大帳篷

這天在台北車站有兩個舞台場,一處是在台北車站門外,由清真寺與宗教團體舉辦的禱告場,場內搭了紅色大帳篷,裡面鋪著大片的地毯,供大家進來禱告。帳篷外有許多印尼空大、移工社團與電話卡的攤位,在這裡看不到一句華語字,一旁賣食物的攤車在大字版上也只寫著印尼文菜單,是移工們自己的場域。

“Assalamu’alaikum warahmatullahi wabarakatuh”,所有吉祥的祝願與美好的祈禱全歸於偉大的真神阿拉。

每每有人站上開齋節舞台,這句話總是第一句問候語。印尼華人朋友Linda不是穆斯林,她告訴我她小時候就背下了這句話語,也有人說,若你能背誦這一長串的句子,你就夠理解穆斯林。

台北地下街開齋節的舞台場

我們移動到北車的地下街,在台印尼企業INDEX舉辦了一場大型的唱歌、樂團表演、選美活動,前方的舞台看板上寫了大大的“Selamat hari raya idul fitri”,意為開齋平安,印尼語裡慶祝節日的祝賀不講快樂,而是Selamat祈求你我平安。地下街的小廣場擠滿了人,舞台最後方的Index超市與台灣攤商人潮非常多,賣皮夾包包的臺灣攤販還因此做了許多印尼文標語,有身穿無袖上衣的台灣老闆在來來去去的人潮中高喊印尼文「買一送一」。我們發現舞台上的印尼姊姊們非常喜歡唱台灣老歌,即使發音不太標準,但她們仍然非常投入跟鄧麗君的伴奏配音一起唱著「把你的愛情還給我~~」。

印尼姊姊唱鄧麗君《你怎麼說》

我帶著亮妤、怡萱到台北車站東三門外的小印尼街走走,這條印尼街的小吃、雜貨店通常由台灣人老闆或新住民媽媽開設,細細長長的巷子有小吃、卡拉ok、雜貨、剪髮店、銀行、傢俱店。

這天的印尼街特別的熱鬧,攤販紛紛架起了巨大的棚子,每間小吃店瞬間變成了大排檔,各式各樣的炸物擺在路旁桌上一個個的鐵盤上,台式夜市的仙草蜜、紅茶大桶子也在這異國的料理場擺設起來,前方還有一桶桶橘色大冰桶,裡頭放滿了已經成裝封包好的飲料和冰塊。在這個台北市中心異國料理場域,印尼菜總是特別昂貴,一串沙爹和一杯冷飲都是金色的銅板五十元,朋友雨楨說,這樣的價錢在印尼買兩大把沙爹都不成問題。難得放假的移工們選擇不多,還是開心的難得花大錢,與朋友們同樂,消費是一種展現自己過得不錯的方式,很多移工朋友們皆是如此。

齋月是一種生命的週期

我們回到台北車站大廳,肩並肩的找了一處空白地板坐了下來,與國防醫學院Rumahku志工團的朋友們聊聊天,我發現自己接觸移工議題第四年,這還是第一次在大日子開齋節來到台北車站,見證了這樣的場面。

晚餐我與印尼朋友Linda約一起吃她家附近的藍象廷泰式火鍋,Linda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印尼朋友,從認識她的2015年到現在,她一直在移民署的iTaiwan雜誌跑台灣的印尼移民工新聞。我們不吃印尼菜吃好吃的泰式料理,慰勞跑了一整天的我們自己。

「Linda現在還常常去台北車站嗎?」
「已經沒有那麼常了,偶爾路過去(地板圖書館)打個招呼而已,因為熟悉的朋友們很多人都回去了。」

我也像是這樣感嘆了起來,熟悉的印尼朋友們都回國結婚或開啟新生活了,自從轉學之後,我也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到台北車站。這或許是移工經驗的必然,移工這個群體的離散,僅限於一小段她/他們的青春而已。在學校考試、交報告常常要寫出許多結構下的論述,要看起來很好聽,有時有點拗口、要有問題意識。我常常有寫的有點尷尬,因為對我來說,失落的情緒,是這麼真實。

回家後我看到一篇文章:《伊斯蘭中的“封齋”》。這一篇文章談得很深,談的是作者身為穆斯林對齋戒月與封齋的生命體驗。

對穆斯林來說,Ramadan塑造了一種生命的週期,「在反思我自己Ramadan經驗的時候,我看到,生命的週期隨Ramadan月持續運轉:出生和死亡。」Ramadan是一種生命的特權與通過儀式,嬰孩出生到青春期後才能與成人一起齋戒,而當人年老了、生病了,則失去了齋戒的特權。作者說,Ramadan經驗是一種且憂且盼的複雜心情,就像是一場試煉,每年的Ramadan能看出年歲、意念的變化,而去細數自己生命的階段。

這是我自己第一次這麼多次跟著印尼朋友經歷Ramadan的各種場合,看見了這些在台灣的印尼移工朋友們是這麼的經歷他們的Ramadan,許多人以他們的青春年歲,在來之前只有F4記憶的陌生島嶼經驗Ramadan。在跑活動的時候,我看見許多印尼朋友邊坐在北車大廳吃著食物、在基隆港邊看Dangdut表演,然後一邊與手機螢幕裡的老公、小孩視訊通話聊天,而在她的身旁則坐著一位照護的台灣輪椅阿嬤,這幕景象看著看著很感人。

2016年的開齋節我在書店值班度過、2017年在台南公園、2018年去了大安森林公園、2019年終於到了北車。對於我們這些喜歡接觸東南亞議題的人來說,雖然不是穆斯林,但是也跟著穆斯林朋友一起蹭著度過這些生命的週期,今年多了誰、少了誰,妳/你回家了、我去了哪裡。然後又等待下一個Bulan Ramadan。



(原文寫於2019年6月)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