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都洋裁師
作者喜歡聽母親說故事,我也是如此,有一個很會說故事的媽媽是很幸福的。母親在成為自己的母親之前也是一個與自己無涉的個體,這對所有孩子來說都是一個探索的奇異過程——用一種新的眼光——彷彿重新認識一個陌生人的方式,去看自己的母親。
這或許是為什麼作者特地為母親壽賢創造了一個在故事裡的分身秀弦,這樣才能更容易的去描述她,筆下描述的不再是從小認識熟悉的母親,而是一個叫做秀弦的女性。
那個時候秀弦還是十九歲的少女,跟著朋友踏上到日本求學的路程,連要就讀什麼學校都還不知道就出發了,這似乎透露了一些少女的個性:勇敢、單純、好奇,不放過任何機會去尋找生活更多的可能性。
也在港都長大的我深深了解靠海民族擁有的特質:對於海的另一邊,充滿的不只是未知的恐懼,更多是無限機會的想像。
壽賢住在旗津,港都高雄最早發展的地方,每天望著大海長大。熟悉海的人們對大海並非全無畏懼,但那也是一切生命的源頭,充滿了一切可能性。
像壽賢在日治時期成長的那一個世代都嚮往著「內地」(日本)。「內地」是一個很有趣的詞語,就好像當時的台灣在文化的外圍,努力要進入到圈子裡面,成為一個更有文化的人,成為對日本文化更熟悉浸透的國民。
但即使是一個徹底日本化的台灣知識分子,也仍舊是外人,結果是無論在日本,或是在台灣,他們都尋找不到文化的認同,無倫在哪裡都是外人。他們終生失去自己文化的故鄉,就像日本時代的小說家周金波,或是雙城記裡的醫生葉盛吉。
幸好秀弦只是一個單純的中產階級少女,她沒有遠大的文化抱負,只是想要多讀一點書,有多一點專業技能,有不同的職業開展。
那時候台灣的技職學校教育大多數是男性取向,社會風氣認為適合女性的職業也只有護士、助產士、或是裁縫而已。那時秀弦原本想讀的是助產士學校,但因為學制改變無法入學,才決定改讀洋裁學校。
作者詳細地收集了日本及台灣關於服裝的社會史資料,並且雄心壯志的企圖將秀弦的故事變成一本社會風俗史,但是太有目的填塞資料的結果,故事變得有點像服裝史的教科書了,秀弦只是這本教科書上的插圖而已。
我喜歡的是書裡關於秀弦在日本求學,和回到台灣以後人生開展的故事。讀了這本書,我才知道原來在1930年代,在東京銀座繁華熱鬧的街頭,除了有永井荷風奇裝異服地悠然閑步,有台灣富少鄧南風拿著攝影機尋找畫面,有小說家翁鬧用他如夢似幻的目光注視人來人往的霓虹燈光,原來還有一個遠從南部來到首都的少女,住在縫紉機工廠改建的學校,利用課餘的時間來到銀座觀摩最新的服裝時尚。
禮拜天學校放假,中野洋裁學校的女學生們,包括台灣少女壽賢,和同學搭電車到銀座,不用轉車,只要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達流行與時尚的中心地。
少女們在喫茶店興奮地選擇甜點,討論店裡播放的音樂,和流行的文學繪畫⋯這裡還有最昂貴高級的洋裁店,但是女學生們只敢在外頭欣羨地張望,不敢走進店裡。
秀弦會從銀座往北走一點到日本橋的三越百貨,這裡的布料賣場是直接放在櫃台上,可以隨意的挑選欣賞,甚至可以用手觸摸。
洋裁學校的女學生們假日的休閒娛樂,還有穿著自己辛苦完成的洋裝,到寫真館拍照留念,因為到寫真館拍照的價錢不貴,也可以和朋友合拍,留下紀念。有點像現在年輕少女流行的拍貼機吧!
秀弦到日本留學是1939年,兩年後畢業,她原本想再進修服裝設計,但因為太平洋戰爭在即,只好匆忙回國。
回到旗津的秀弦,會特地坐渡輪再轉公車到鹽埕埔的吉井百貨,購買日本的婦人之友和婦女俱樂部雜誌,想繼續跟上東京的時尚,但當時戰況越來越激烈,雜誌的內容不再是貴婦服裝,而是國民服和決戰便服。
高雄因為是重要的軍港,又有重工業,是空襲的轟炸熱區,戰時一家人曾經避難到彰化社頭,在這裡半年的時間,用帶來的現金財物與農民交換肉和蔬菜,是一段特殊的經歷。
秀弦的成長背景見證了旗津從繁華到沒落,過去臨港和台北艋舺一樣蓋滿了洋行和大宅院,大多在戰爭的空襲中變成廢墟。
很喜歡書裡對於秀弦阿媽小時候生活的旗津的描寫,因為它給予我記憶裡的旗津,一個更深入的畫面,原來下了渡船頭以後通往黑色海灘沿路的熱鬧攤販,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熱鬧的夜市,當地孩子們從一個曲折巷弄裡的三合院跑出來,用好奇而專注的眼睛注視各式美食與新奇事物,在漸暗的天色底下,一盞盞不滅的燈火,像燈塔一樣閃爍在黑色的海面上。我也從文字裡,彷彿感受腳下沙灘的熱氣,和荒蕪的礁岩上頑固生長的植物。
無憂無慮的,在富商家庭備受寵愛的么女秀弦,和以手藝幫補家計,刻苦耐勞的母親壽賢,彷彿是完全不同的人。就像繁華的旗後,與衰落的旗津,幾乎無法想像是同一個地方一樣。
壽賢在日本洋裁學校住宿時學到的日式家常菜,後來成為作者童年時的飲食記憶,可樂餅、咖哩飯、壽喜燒、天婦羅,原來都是母親年輕時在東京生活的一部分。
洋裁學校在日本有點類似新娘學校,女學生們不只學裁縫,還要學烹飪、清潔打掃等家事。這些在壽賢的生命裡也確實留下痕跡,母親婚後一直叨念著,希望家裡的地板也能做成水泥地,可以擦拭得一塵不染,或許是想起了在學校用抹布擦拭地板的記憶。
壽賢在做家事時有時會哼著歌,那是學校教的紡布歌謠。木雕熊是母親與已經失去音訊的摯友,僅存剩下的聯繫。母親會一次又一次的講述這隻從北海道來的木雕熊的故事:
「這是一隻笨熊,抓到以後用繩綁起來,但熊不會打繩結,所以魚一路地掉落,到最後只剩下一條。」
每講一次,摯友就好像又出現在眼前,將這隻熊送給她的那一天,講述這個故事的模樣。
在她的生命裡,有許多珍藏的回憶。四季分明的日本,有銀杏和紅葉,有一天早晨還下了雪。宿舍裡在冬天時擺放火盆,睡覺前還要把火盆的灰覆蓋木炭上,讓炭火不會熄滅,這些都是對於當地人來說理所當然,但是對自己來說卻充滿驚奇的小細節。
剛到東京的時候,家人安排她住在的台灣人留學生家,那位高雄第一個開業女醫郭秀足,不知是否還元氣呢?光復後女醫秀足在高雄七賢三路開設婦產科,壽賢到鹽埕區買縫紉材料時,總是順道去拜訪她。秀足是她崇拜的對象,原本是護士,婚後到日本就讀東京女醫學院,最後完成了當醫生的夢想。那個時候和他們一家人,在新宿附近那間日式有庭院的平房裡的生活,真是令人懷念啊!她常常坐在緣廊上,在寄居的生活裡,享受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一邊聽著這一家人生活的聲音,一邊想像著: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有自己的家庭,那會是什麼樣子呢⋯
作者一點一滴的紀錄下母親的記憶,也一幅一幅的留下流逝景物的圖片。人事物的變遷或許不像時尚的變化那麼快速,但是幾十年的時間就可以人事全非。 我覺得這本書有點像「文字的紀錄片」,透過文字記述了消逝的記憶,消逝的年代,我覺得最特別的是,它是一個兒子記述母親的故事,並不是秀弦/壽賢本身有什麼特別之處,而是她被某個人深愛並懷念著。所有這些寫下的文字,都因為這份愛而變得珍貴而特別。
秀弦並沒有嫁入富貴人家,也沒有如願以償成為服裝設計師,她成為以裁縫的手藝支撐家計,四個孩子平凡而勤勞的母親。但是她的生命充滿價值與意義,因為她成為了一個會說故事的母親。她的生命有許多美好的故事可以述說,她的孩子會睜大眼睛,專注地聆聽,這些故事也都成了孩子生命裡美好而珍貴的一部分。
想要閱讀這本書,或許是因為我也聽自己的母親說過,那個出國學服裝設計的夢想。有一天,我也想寫母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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