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出版】《明心見性：香港跨性別青年文集》— 打破媒體呈現套路，讓我們述說自己的故事
撰文、攝影：麥子
文字編輯：兩蚊
性／別小眾在媒體曝光的機會近年來大大增加，無疑有助提升大眾對性別平權的關注。與此同時，性／別小眾卻往往處於被描繪的位置，呈現方式亦屢見幾種套路：不是報導他們在社會受到歧視和壓迫的悲情故事，就是强調「要勇敢做自己」的陽光書寫。這使人不禁懷疑，這種對社群的呈現，真的能充分反映性／別小眾的多元面貌嗎？
基於現時媒體論述的局限，越來越多本地組織嘗試以文學藝術的方式呈現性／別小眾不同面向。雖然他們探討的主題、具體形式各有不同，但亦旨在為社群個體提供更多發聲的機會。最近，本地跨性別組織「跨青時刻」出版了《明心見性：香港跨性別青年文集》（以下簡稱《明心見性》），正正通過文學創作，讓跨性別人士能親自述說自己的故事，一方面打破在傳統媒體的描繪下，在大眾眼中日益鞏固的既定印象；另一方面也讓讀者走進他們複雜的内心世界。
性別過渡並非一勞永逸 而是沒有劇本的持續變化
所謂「跨性別」，是指性別認同與出生時被指定的性別不符的人。在這性別不一致的情況下，跨性別人士往往會產生「性別不安」（gender dysphoria），陷入無盡的煎熬和痛苦。而在大眾既定印象中，跨性別人士彷佛只要經歷了「性別過渡」（gender transition），便能像蝴蝶化蛹，一切問題迎刃而解。然而，正如跨青籌委Ming在《明心見性》新書發佈會上所說：「性別過渡不是由A到B便從此幸福快樂，這種變化是持續不斷，且沒有既定劇本的」，跨性別人士在這過程中的焦慮不安並非如外界想像般那麽容易消解。
作為《明心見性》作者之一，妹豬琪琪亦通過她的文學創作，批判了這種與跨性別所面對的現實存在巨大偏差的大眾理解。如在〈我是蛇〉中，她就根據親身經歷，書寫了絕大多數「跨女」也會進行的、恍如「完成又一次重生」的脫毛手術。可矛盾的是，她也透過對脫毛過程猶如酷刑、術後傷痕纍纍的敘述，呈現了跨性別人士在根據既定性別形象進行性別實踐（doing gender）時的心理掙扎。若結合另一位作者錦里的作品〈石礫花〉閲讀，我們會能更明白跨性別人士這種迎合社會要求的壓力來源。
「為了長出能讓途人駐足欣賞的花瓣／兩朵花在爭奪那丁點光／一片長成又大又艷麗的花瓣／擋住旁邊的花／獨自美麗」——以在石縫中爭艷鬥麗的花朵作喻，錦里隱晦地描繪了跨女社群内部競爭和批判的現狀，又帶出一個諷刺的現實：有時候，要求跨性別迎合社會性別規範的壓力並非源自外界，而是源於社群自身。
「到底為甚麼女性一定要脫毛？」妹豬琪琪在新書發佈會上反問道。據另一位作者Christine的補充，我們可以發現這個問題的背後，其實隱含一連串更深層的問題：「到底我們在追求甚麼？是成為自己，還是成為社會對某種性別的既定期盼？」或許正因為沒有絕對答案，每個人的選擇也不盡相同。所以跨性別人士在如同蛇不斷脫皮的性別過渡中，才會感到不安和迷失。
不是只有性別不安 我們也有性別愉悅
在發佈會上，作者Allison又分享了大眾另一種對跨性別人士的片面理解：「人們往往强調我們性別不安的一面；可是我們其實也有性別愉悅（gender euphoria）的時候。」而在《明心見性》這本文集中，我們正正能通過作者們的文字，體會這種苦樂參半的心理狀態。
“If life was a dream, then I have lived many, none of which were mine, until now.” 在英文散文〈Lives, Lived & Living〉中，Allison除了以直白、感性的文字回憶她在成長經歷中的焦慮和恐懼外，又記敘自己在「蛻變」（metamorphosis）的過程，例如開始在家穿女裝照鏡子，所帶來的滿足感。Allison補充道：「每當我們想放棄的時候，只要想起這些簡單美好的時光，或許只是看著鏡子的一秒鐘，已能為我們提供無限能量。」
同樣的複雜情感，也能見於Christine創作的其中一篇新詩〈我還有裙擺〉。以自己開始性別過渡後，在酒吧慶祝第一個生日的經歷為題材；Christine亦記敘了她當時眼見身體不貼近自己的性別認同，而產生的自卑感。有趣的是，雖然詩中出現「我沒胸 沒腰 沒長腿／裙沒紗 沒衩 沒露背」等否定語句，但在詩的最後，Christine則選擇以一種較正面的肯定語句作結——「我掃一掃裙擺／我還有裙擺」，表達當下她仍能從自己身上找到一些東西值得欣賞的心境。
「這是一本接近傷痕文學的書。在我們挖開自己傷口讓人看見的同時，不代表我們沒有其他完整的部分。」這是Christine對《明心見性》全書的形容，也可以說是一種對跨性別人士心理真實的概括——畢竟有苦有樂，才是人生。
做自己無需勇氣 只是書寫人之為人的共通情感
作為香港首本跨性別文學作品集，《明心見性》總共收錄了９位跨性別青年創作的１７篇文學作品，無疑在本地性別文學，乃至性別平權發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明心見性》的出版，碰巧就在一年一度的同志驕傲月。無論是否有意為之，《明心見性》製作團隊和一眾作者也表示，希望大家不要被平權的主旋律，局限了自己對這本文集的閲讀。
要將多篇文學作品整理成一本小巧精美的文集，促成此事的單位眾多，當中便包括負責出版的一坪半性別空間。作為一直推動性／別平權、從事酷兒出版多年的一坪半性別空間負責人，Erica在發佈會上亦指出傳媒一般報導他們出版這些書時的公式：「通常，傳媒會形容我們出版這本書很勇敢。不過，其實這只是我們一直在做的出版工作。」同樣地，作者Allison對這種亦常見於跨性別人士相關報導的陽光論述不以為然：「人們常說我們突然站出來很有勇氣，但我會反問，為甚麼做自己需要勇氣？」
「我覺得很多作品所描寫的感受，其實也是我們人之為人的共通情感。」負責視覺設計的插畫師Lazy Daisy如是說。她特別喜歡的一篇作品——馮一〈日落西山〉，正正書寫了日常生活中對一些情欲關係的心理掙扎，而這些情感是可以產生廣泛共鳴的。的確，比起繼續停留於「勇敢做自己」的平權主旋律，《明心見性》的作者們更多只為「我手寫我心」，通過文字記錄自己人生的苦樂悲歡。因此，我們才能在這本文集中看見如此立體的跨性別生活圖像；又進一步通過這些立體圖像，深切體會何謂「我話／無論我、我哋、他們、佢哋、／他、她、佢都好／都代指／人」（錦里〈我哋〉節錄）。
明心見性 拈花微笑
「明心見性」本為佛教用語，意指發現自己的真心，看見自己本來的真性。如今看來，以此四字作為文集標題最合適不過。雖然９位作者的作品題材和風格不一，但至少，他們同樣坦率分享了自己在人生路上的所思所感，把自己的真心真性表露無遺。
相應地，在讀者的層面，我們也可以通過閲讀這些如此真誠赤裸的文字，明心見性。或許每個人的經歷也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然而這不代表我們之間沒有可以溝通、相互理解的空間。所以，相較於給予一些流於表面而空洞的口號式肯定，《明心見性》的籌備團隊和作者們更希望讀者能心無旁騖地閲讀文集的一字一句，細味當中刻畫的百樣人生。又，如果我們能從中找到人與人之間心意相通的地方，拈花微笑，已是功德無量。
無獨有偶，和《明心見性》出版的時間相若，一坪半性別空間最近亦出版了《The Gaze of Others》文集。下期，我們將專訪負責該文集出版的Erica，敬請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