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運動,我只寫自己親眼見到的事
此文為 Matters《我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沙龍,第一期「為自由所承受的代價,意義何在?」之演講內容。
每個記者要反思,在一個這樣移動性大,危險的場景中,自己要想方法去收集和記錄。我最初和後期的方法是有差異的,覺得最重要是先保住安全,再去記錄。這次要躲避子彈,對於記者來説是一個新的高度。
我想大家都想知道我是怎麽記錄這場運動,我的正職是在中大教新聞,最近一年半的時間,將自己一直以來比較深度的采訪和人物專訪輯錄成一本書(注:《文字慾:回應時代的特寫新聞》),在最近的書展推出。我很記得,這一年半很辛苦,本想等到開印刷機的時候,就回加拿大探望我的家人。開印刷機的時候,眼下這一切就發生了,本書的誕生和這場運動是無關的,但也因爲這本書的誕生,也想鼓勵一些記者。
6月底回香港,對於自己缺席運動,心情上有内疚感。要在這樣的背景下,寫一本回應時代的記者的書,讀者會很合理地期望這位作者至少能嘗試去記錄回應這件事。基於這兩個原因,我便「迫於無奈」地,相對密集地延長觀察。
最初是不太舒服的,我是一位新聞老師,大家覺得新聞老師算不算記者呢,我覺得坊間有很大爭議,不過我是有香港記者協會記者證的,因爲老師需要帶學生采訪。雖然我有記者證,但是介紹的時候還是要婉轉點。當初7月1日要進到立法會玻璃之後,是一個心理關口,我沒有進去,在外圍觀察。
到了沙田新城市,當天我相對進入記者角色。那天早上剛好有個記者遊行,我帶了自製的反光衣和一頂帽子,誰知下午到沙田遊行,聽到中途有人喊「記者!記者!」而我左右都沒有記者,「我跑出去拿件反光衣出來,就有人給我穿上了」。
在整場運動裡面,需要很謙卑,你出現在哪一個角落,哪一個時刻,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巧合,經驗能幫上一點忙,但是運動複雜性空前,使每一個記者都謙卑下來。接下來沙田,上環…我開始在臉書上寫作,用我一貫的寫作方法。時代推動你前進,作爲寫作者也只好不斷自省自己有沒有做得夠好。
很多人會過度注視記者的安全問題,我做過四川地震、SARS。如果將戰綫拖長來看,記者的安全只是一部分,我們的工作從來都是有危險的,而我們的工作也會牽涉我們使用一些辦法,會想一想有什麽裝備可以保護自己,什麽是可以用經驗……譬如大型災難,我們應該站在哪些位置?這次要躲避子彈,對於記者來説是一個新的高度。
另一個是體能,其實有最好的裝備也意味著體能消耗會增大,記者全身包裹,要跟著示威者或者警察跑,護目鏡是模糊的,又要拍攝,又要看路,避免受傷。另外一個是情緒,記者處於一個極度情緒化的環境,無論是人的情緒,還是那些你認爲危險的時候,你怎麽處理,怎麽自處?
傳統我們會拿著本子錄音筆,但是在現場完全接近不可能,它取消了記者以往采訪的方法,甚至還要考慮你錄影的手機會不會過熱。所以每個記者也要反思,在一個這樣移動性大,危險,自己要想想方法去收集和記錄。我最初和後期的方法是有差異的,我覺得最重要是先保住安全,再去記錄。
我的新聞寫作是透過事實的收集——事實是散落一地的東西,你要收集,作出一些合乎脈絡的詮釋,但是這種寫作不斷有不同的挑戰。我自己會偏向文字,很多人會誤會,總有人問我有沒有影片,其實我是有的,但是我不會隨便將我的片段公佈,基於很多複雜的原因,因爲我選擇做為一個寫作者,對於我來説是最舒服。
我認爲這次運動最大的挑戰是,它是全新的。我粗略估計香港自1967年之後都沒有發生過這麽大型的事件,未知、不可測、變化之大。我講一些簡單的例子,很多人就算多勤力去看一些報道,也不可能看到現場的複雜性。
我爲什麽這麽不願意平面化警察和示威者,因為現場複雜性很大。示威者的質地,每一個場景都不同。怎麽記錄海灘呢?海是不斷流動的,這次的複雜性是前所未有的。
連續兩天都是尖沙咀,兩次防暴警察的行爲是完全不同的,第一晚出來的是亂七八糟的,第二晚出來的防暴隊,他們的行爲不同,看得出訓練是不一樣的,以致他們對示威者的行爲也不一樣。我們覺得那些所謂血腥的畫面的前因後果是很不一樣的。
譬如那位女生中彈那天,我在現場,她中彈后,那些紀律部隊、防暴警察出來推進、跑、抓人,還預備了旅游車,可以看到這是一個較有中央指揮的行爲。之前那天,可以看到這是一個沒有預先計劃的行爲,他們出來驅趕示威者,示威者離開了,他們站在路口,應該在預備回警局,但是由於留在街上的時間相對久,市民又開始鼓噪,就有一些個別的警察去抓人,引起民憤,於是所有人包圍警車。在家裡是沒法看到這些脈絡的,我現在說的只是一個場景,而一天有十幾個地方發生十幾個場景,所以你問我爲什麽我這麽不願意平面化警察和示威者,就是因爲這個原因。示威者的質地,每一個場景都不同。譬如我在黃大仙,你會看到白天,夜間,天一黑,人的行爲又不一樣了,示威者是流水的,有些人早點回家,有些人會再來,複雜性是很大的。
簡單來説,你會怎麽記錄一個海灘呢?雖說每一個人都有個人意志,但這又是一個不割席的行動,兄弟爬山,各自努力,但每個人只能代表自己,這是非常矛盾的。怎麽記錄海灘呢?每一粒沙,每一滴水都是不一樣的,但如果我只寫藍天,我有沒有錯呢?海是不斷流動的,這次的複雜性是前所未有的。
點、綫、面。「點」,譬如我可以看到一點,我看到女生倒下,我衝過去,真的看到她的右眼受傷了,我可以嘗試去記錄她的前因後果。然而大家更關心那顆子彈是從哪裡射出來的,但其實這只是一點。「綫」,爲什麽警察會在這開槍?因爲不只是她一個人導致,而是哪幾千人導致的。「面」,那些警察爲什麽開槍呢?可能因爲他們覺得之前他們被示威者占了上風,他們的記憶從上個星期來。警察覺得自己被不公平對待,但示威者覺得制度暴力讓我們受夠了。記錄能夠多麽宏觀?但是這麽宏觀,又會失去記錄的意義,變成香港近代史。但是如果只看那個女生,又好像失去了高度呢?我沒法回答,很困難。
我其實一直想說一點是,我覺得我的寫作一開始大家的反應和我預計相似,所以我用我認爲最舒服的風格去寫,到了中間大家覺得不太適合,於是便吸收意見改善,到了近期兩篇都令大家有點失望,大家可能會奇怪爲什麽不一樣了,因爲可能需要遷就氣氛和寫作策略而改變。我看到運動的節奏真的不同了,我們在最前綫看到每個周末呈現的狀態是改變的,我深信我們和大家在家裡看新聞是不一樣的。而這痛苦,怎樣告訴別人,這件事已經變化了,而有些東西是不可以明言,不能明言是因爲除了有外界的壓力外,我們作者這麽多年書寫,記錄,我覺得我的策略是,不是直接把全部我看見的東西寫出來,因爲這接近不可能,這個寫作策略是基於我感受到運動到了這一刻,是不是需要某一種呈現呢?因爲我知道自己只有一個人,現場無限大,網絡上有這麽多不同的記錄和信息,我就想我自己可以做什麽,我不需要重複市場上有的東西。之前我形容自己是一個相對更多烹調的,後面就只是清蒸了。
尖沙咀眼睛受傷女生事件,大家希望記者告訴他真相。首先什麽叫真相?那一刻你不可能知道女生因爲什麽受傷,當時後面仍在開槍,成千人在周邊,防暴警察正推出來。這樣的千鈞一髮你要做一個判斷。我很後悔我沒有找眼鏡、頭盔,要是讓我找到我當然狂拍,但是我沒有。
有一樣東西很重要我一定要説,我只寫我親眼看到的事,爲什麽這麽重要?我這麽多年記者的訓練,我連自己上網看片都不相信,看主流媒體的東西我都很懷疑,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大家,即使是最有資源的媒體,最多攝製隊在現場的傳媒,記者都不知道究竟在發生什麽。合不合理?以當前運動的形態,十幾個地方不斷走,示威者不斷拆隊,你必須死命跟著,有時還會跟丟。
説回眼睛受傷女生那件事,我覺得大家很沒有耐性,希望記者告訴他真相。首先什麽叫真相?先想想人們是怎麽涌過去尖沙咀,那位女生是其中一人,到今天我還不知道她在那裡幹了什麽。爲什麽大家好像都已經知道了她在那裡做了什麽,沒做過什麽呢?整班人是怎樣從深水埗轉場過去的呢?我會標註下每一點我看到什麽,在哪條街,這些東西我親眼所見,也無可爭議。
我記得是由七點鐘,示威者方面先後兩次扔了着火的東西進尖沙咀警署之後,警察反應很大。着火的東西,我是不是很客觀地描述?人們很沒耐性覺得你爲什麽不知道?首先黑得不得了,你自己的安全都受到威脅。接著警察就在尖沙咀警署的天台和閘後面,起碼至少有兩個位,不斷聽到槍聲,包括催淚彈,不同類型的子彈,而且因為又遠又黑所以看不到任何警告旗子。
大家常常幻想你的視覺是無阻的,幻想你會知道很多東西。但是想想身在那裡,你的狀態是多麽危險,你不是坐在椅子上看電影,你是在黑漆漆的環境裡不斷聽到槍聲,他的警告只是可能聽到,但是非常吵鬧,示威者在自我鼓勵敲東西,當時開槍的聲音很密集,密集得異常。我開timer,計算幾秒聽到一次槍聲,是3-7秒,大概十幾二十分鐘都是這個狀態。
平時我會和其他記者站一起,但現在是在警署,那個巴士站,一條馬路,中間有個石駁,有一些榕樹在兩邊。那晚我很罕有地覺得自己也會有安全問題,於是我就站在一棵榕樹後面。這個選擇也反映了當時的子彈是多麽頻密,我算是勇武的記者,但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不然你的記錄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的訓練是,有人跑即刻跟著跑,但是是跑進彈區。
有讀者問,爲什麽你不知道誰開槍的,她怎麽中彈的?首先,你站在她隔壁可能隨時沒命,記者一般很少會站那個位置,因爲看不到兩邊。我跑過去,當時已經有一個小人山包住,有記者,有救護員,有熱心人士,我很記得有人在後面很大力地推我,我怒視了他一眼。然後爬進去才看到那個女生躺在地上,立刻拍照、錄像。我很後悔沒有去找眼罩,這次運動經常有人受傷,滿頭血是經常發生的。那一刻你是不可能知道女生因爲什麽事受傷,但是大家覺得你應該當時就即刻有偵探頭腦般在地上找,我很後悔我沒有找眼鏡、頭盔,要是讓我找到我當然狂拍,但是我沒有。
我不知道當時她是怎麽受傷的,當時後面仍在開槍,還有成千人在周邊,防暴警察正推出來。有很多類似這樣的千鈞一髮你要做一個判斷就是,警察向左邊,向右邊,你跟哪個人?你見到有人跑,當然往那個方向跑,這是經驗,但是在當時,我也在判斷,我還要不要留意這個女子?還是我要跟著防暴警察?我拍夠就要立刻退後給其他人拍。我試過,上環打得很厲害,但大家看手機知道原來真正的戰場在元朗,但我們當時沒有能力,現在大家知道女生的眼睛成爲運動最重要的icon,但她當時只是一個傷者,同時後面有數百計的人可能被抓捕,可能最重要的那個人在後面,或者不在尖沙咀。而當晚在太古城也有示威者被打下地鐵電梯,也有臥底警察事件,十幾個地方正在爆火頭。
後來我離開了這個女生,我知道事情很嚴重,但不知道她的傷勢有多嚴重,我做完足夠的記錄,就跟著防暴警,的確之後就發生很大規模的拘捕,我親眼看到28人,好像整輛巴士就去了近邊境的拘留所。
她就是這樣一個狀態下的一位傷者,而我遇上了她。
第一,當晚的記錄,你問我,我見不到彈頭,我在現場有聼說她是中彈的,但如果在一個這麽情緒化的狀態,我直接寫她肯定中了警察開的彈,如果證明我錯了,就萬劫不復了,作爲一名記者,我不能接受自己有事實上的錯誤。但我寫得不確定,爲什麽我判斷在那個地理環境極可能是中彈。正如剛剛我所説,子彈是頻密到連我都要躲在樹後,此其一;其二,扔東西的示威者和她的距離是很遠的,這些東西我有寫出來,但沒有鋪陳成爲原因。
後來出現了一些照片顯示眼罩插著布袋彈,出現這張照片,你也不可以即刻相信,越像真相的東西是越危險的。但很多讀者不明白,不停地罵我們:「你去了也不知道?你去了也不説?不知道就不要寫啊!」我覺得很痛苦,自由的痛苦,就是我知道我很克制,不可以傳播一些假的東西,有極少的可能她是因為子彈以外的東西引起受傷,但我根據環境判斷也覺得她是受子彈所傷是合理。
知道《蘋果》找到那條片段,是她剛剛中彈想脫眼鏡見到裡面卡著布袋彈,而不是那張眼鏡裡有布袋彈,如果當晚我看見我會很有信心,但我當晚沒看見,而我只是在網上看到這張照片,我更加害怕。
我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假的東西,太想是警察開的槍傷害了這位女生。當我們太想一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們就要更加小心,勒住自己的欲望,環境越混亂越激情,我們就要越冷靜,這就是記者的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