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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o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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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科技=「真」現實:今敏作品的存有矛盾寓言

Cyo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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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台灣重映今敏的《藍色恐懼》4K數位修復版,這篇文章寫於2020年首度在台灣上映之時,與大家分享當時的觀影經驗與初步想法。
來源:《藍色恐懼》1998年未修復版日本戲院公映預告(光年映画)

原文刊登於2020年8月份《The Affairs 編集者新聞》Vol. 037

今年(2020)正逢日本動畫導演今敏逝世十年,片商推出《藍色恐懼》與《東京教父》的數位修復版,讓影迷們能夠進入戲院親炙今敏針砭日本現代社會與人性面目的震撼力度。我在這篇文章中主要想談今敏在《藍色恐懼》與《盜夢偵探》(Paprika)裡所使用的科技元素,與現代人多重存有焦慮之間的密切關聯。除此之外,我也會借用今敏的早期漫畫作品(例如,1984年的短篇科幻漫畫《虜》)[註1]與他後來的動畫作品相互對話。

妄想與現實的交合:人是莫比烏斯環的原型

「今敏本身就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如同他的作品,在那麼平易近人的同時,也那麼地曲高和寡、不親切。」— — 平澤進談今敏(2011)[註2]

「你到底是誰?」(あなた、誰なの?)人類認同的疑慮、不穩定與對存有的追問始終是今敏關切的核心主題。從《藍色恐懼》的未麻、電視動畫《妄想代理人》(Paranoia Agent)的月子與晴美、到《盜夢偵探》的敦子,這些角色都有一個相似的特性,即明顯的雙重身分在現實世界的外溢與自我對話。例如,褪下偶像歌手身分的未麻得知網路世界裡有個「未麻的房間」的個人頁面後,另一亟欲維護偶像形象的「未麻」開始與演員身分的未麻開始爭奪主導人格,用現今語境來說,大概是心理驚悚版的「~未麻們的身分頭腦戰~」。[註3]

微妙的是,今敏在後半段揭露經紀人留美作為另一解離人格的伏筆角色(同時揭開「未麻的房間」的謎題),轉移觀眾對未麻個人意識的注意力,最後「我才是(未麻)本人呢」才又將觀眾拉回原本未麻的雙重身分之中。換句話說,在現今日本社會情境(或者說,日本是相對較為顯著的例子)下,人們習於切換角色設定,無論是社會角色、性別角色、或是虛擬空間裡的角色(尤其是現今社群網路與無數的帳號分身),這種現代人際關係的互動習性,已完全內化於每個人的行為舉止之中。

儘管人們不會承認現實我與虛擬我是一種解離身分的隱喻,這種身分變換基本上都是自我意識可控的。然而,除了公眾人物之外,事實上,大多數人何嘗不是在這種狀況下過著「與自我共存」的生活?所謂的「自我」是以一種莫比烏斯環的狀態活著,一方面與社會、與集體妥協,一方面則是必須維繫個人的原始信念(如果現在還有這種東西的話),形成兩者之間僵持不下的恐怖平衡。

進化的虛擬空間/世界是解離身分的棲居之地

目前大部分談論今敏作品的文章主要聚焦在他對夢境、虛擬與現實交融的主題描寫,其中容易忽略、或僅迅速帶過一個關鍵角色才能讓上述的情境具體展現,也就是數位科技的進化過程。例如,1998年的《藍色恐懼》當中是以佔有龐大體積的映像管電腦、以Netscape網路瀏覽器為主的科技背景;2004年的《妄想代理人》裡則是人手一支折疊式手機;而2006年的《盜夢偵探》則是打造出可將人類夢境實質影像化的DC-MINI裝置。

換句話說,耙梳今敏動畫作品的創作年譜,我們會發現敘事內容當中的科技發展也伴隨著現實生活的時空共同演化。有趣的是,儘管故事背景和現實環境的物質條件以急遽的速度邁向科技奇點,但在今敏眼中,人類的心靈困境卻始終未變 — — 也就是,身而為人的矛盾特質仍處在個人層次與集體(社會)層次之間的兩難。

人們若不是生活在原子共構而成的物理世界,就是活在以原子為根基、以電纜與積體電路為實體建物的數位世界。數位化的虛擬世界為我們拓展出另一個可好好安放自我的空間。《藍色恐懼》的未麻內心壓抑對昔日偶像身分的追求,直到演出強暴戲碼的轉折,硬是將她的心理狀態拆分成兩種選擇:一是向現實的演藝生活妥協,要不就是追求、維持個人偶像形象的想望。

另一方面,《盜夢偵探》裡冷靜理性的敦子在他人夢境中化身為勇敢活潑的「紅辣椒」,直到夢境與現實世界相互混沌,敦子與「紅辣椒」變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獨立個體,「紅辣椒」不再是敦子在夢境裡的化身。我們可以發現今敏對現實與虛擬生活的描述常採二元對立的設定,隨著敘事線的發展、交會,這二元對立的設計不是一對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反之,它們來回穿插、相融,最後收束成一個密度極高的黑點……。

當夢不再只是夢而已

今敏的創作概念受大友克洋的影響甚深,這一點可從他的漫畫處女作、1984年獲得千葉徹彌獎優秀新人獎的作品《虜》(俘虜)看出端倪。《虜》主要講述的是在高科技的監控社會裡,青少年雄一受到「中心」的規訓,不知不覺地被「中心」機器所打造的虛擬實境控制,這個機器由裡到外地完全滿足雄一的叛逆心態與暴力思維。

換言之,在雄一的意識中,他對監控社會的不滿與「實質的」破壞行動,全都經是精心演算得出的虛擬妄想。乍看之下,在迷你影集《黑鏡》(Black Mirror)問世以前,《虜》早以漫畫形式預告未來人類社會的可能面目,這種反烏托邦故事猶如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比起AKIRA的末世描述也更來得節制且驚悚。

我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自己?以及,當我們將手邊之物當作我們逃避生活的投射對象時,我們能逃避現實到什麼時候?今敏透過虛實交互的故事,描述出不只是日本社會的困局,也是當代人難解的問題。面對日常生活的種種困境與壓力,2016年日劇《月薪嬌妻》裡有一代表金句:「逃避雖可恥但有用」(也是原文劇名)可作為現代人的日常心聲。而就今敏看來,逃避雖然有用,但更可能使困境不斷繁生。

夢是內心困境的顯影,是現實生活寫照的反面,同時也映射著自我生命的另一境況。今敏的動畫之所以讓人感覺繁複,不單僅因剪輯與繪製技術的細緻度而已,更重要的是,他將人的妄想藏入現實世界的衣櫃,當我們打開衣櫃,絢爛的衣裝紛至沓來。直覺上,我們雖會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就如平澤進所言:「動畫的寫實性必須要先投射至觀眾的內在,透過接收者的補足進而成型。」今敏打造出一個虛實混合卻能自圓其說的世界觀,那便是夢如「實」展現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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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今敏早期的短篇漫畫作品請參考馬世儀譯(2019)。《夢的化石:今敏全短篇》。台北:大塊出版。

[註2]請見《夢的化石:今敏全短篇》第417頁。

[註3]我借用漫畫《輝夜姬想讓人告白~天才們的戀愛頭腦戰~》(かぐや様は告らせたい〜天才たちの恋愛頭脳戦〜)的名字作為詮釋《藍色恐懼》的敘事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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