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屠杀和我有什么关系—读《被遗忘的战争:咸同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
长期以来我有个疑问,南京大屠杀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大部分人一样,当我观看阅读到南京事件惨状的资料时,会感到痛苦和愤懑。但话说回来,南京事件和卢旺达大屠杀这些人道主义灾难有何区别?
如果对卢旺达大屠杀我可以淡然处之,如果中国历史上的各种屠杀可以被遗忘,那南京大屠杀为什么会引起我那么强烈的内心波动。如果说中国历史上的屠杀被以影响团结的名义避而不谈,可是中日间的仇恨真的比中国历史上的那些事件更重要,更值得铭记吗?
借着这书,我或许有些明白了。
这里大体介绍一下本书内容,清代人口繁衍,而从外地迁来的客家人更是加重了广东地区的人地矛盾,而说粤语的土人即广府人和客家人由于语言习俗上的差别,更加大了矛盾,互视对方为外族。广府人视客家人为非汉人的野蛮人,甚至用犵獠这样的字眼称呼对方。最终在同期还爆发了太平天国和二鸦的咸丰年,同为汉人和客家人以宗族和村落为单位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时人称之为斗祸,这次和平时的斗殴械斗不同,是以彻底灭绝对方种族为目的,从而占有对方的土地。有个说法叫“铲村”,将对方全村老少全部杀光,烧屋烧物,连祖坟也给挖掉,彻彻底底的毁灭你。从激烈程度和全民参与度来说,这场土客械斗远超抗战时的广东,广东抗战死伤一百六十多万,而土客械斗死亡人数最最最保守的估计是两三百万。
摘录一些文字,不分立场:
开平金龟村“罗宗叶女,年芳及笄,匪裸而剖其腹死,男妇溺于潭者,积尸几满,凡死九百余人”。
恩平小洴村“老弱妇女匿于后山,被客民发觉,纵火烧山,被烧死者达400余人”
恩平“……为土勇所破,并焚……四客乡”,“恣意烧杀,烟焰冲天”,“客民发掘土著山坟墓,改葬其先骸。害其枯骨,惨无人道。”
恩平,开平,新兴三县客民合攻松柏山各土乡,围七天“水泄不通……援绝村陷,土民死者2000余人……遗尸满溪……杀人之多,受祸之酷,未有过于此者,惨极”。
这些文字如此血淋淋、令人咋舌,我也看过抗战时日军的暴行记录,我甚至觉得土客械斗还过分一点。但这一切,在广东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土客械斗的血腥,暴烈,残忍远超南京大屠杀,时间也离我们很近。但这一切就这么被遗忘了,甚至今日在网上搜土客械斗能找到的资料非常稀少。在抗战时被日人侵略地方的人,有亲人死在日本人手中的人,有很多都还记得很清楚这些历史记忆。
但在广东,真的被忘掉了。
开平县战前30万客家人,战后只剩3万。今日的鹤山市是个纯客家聚居区,这些客家人是当初在土客械斗中落败存活的老弱,然后被官府集中迁移到这里的。在土客械斗的重灾区粤西,不管土客,其祖先大概率会有亲友死在那场械斗里。现在的客家人和广府人虽然泾渭分明,但已经没有多少隔阂和矛盾了。
对粤西人来说,他们祖先遭遇的痛苦和抗战时的中国人遭遇的痛苦没有任何区别,彼此间的敌视仇恨残忍是一样的。
对我们这些后人来说,南京大屠杀真的有那么特殊吗?为什么南京大屠杀会作为民族记忆被反复提起,就连日本人没有到过的西部,那里的人在接触抗战时日本人暴行后的痛苦愤懑,我想和受祸最深的东部没有本质区别。
民族国家是被构建出来的,它需要共同的民族记忆来不断浇灌和强化。民族主义需要抗战,中国人为正是在抗战时形成了民族国家意识。
南京大屠杀之所以不停的被反复吟颂,不是我们需要它,而是民族主义需要它。民族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这些历史记忆之于民族主义,就像圣经之于基督教一样不可或缺。
为什么我们需要民族主义,因为我们过去所熟悉的一切都开始瓦解了。家乡一年回一次,父母一年见一次,同学毕业后可能永不见面,公司隔几年就换,住处跟着换,结婚后无法确定可以过一辈子,得婚前财产登记,朋友交情越来越淡,心里话在身边人面前说不出口。
一个惶恐无助的个人,就这样只身面对庞大又无所不能的世界,他几乎要被压垮了。他需要一个锚地来安放自己,确立自身。
在传统社会组织不停瓦解的今天,民族国家是我们可以找到的最好的锚地。虚弱无助的个人在国家这个强大的对象中获得了安稳,并献出自己人格的一部分和国家相结合。然后,国家的强大就是个人的强大,集体的力量就是个人的力量;祖国取得了进步就仿佛是个人取得了进步,每当有人在夸中国时,个人也感觉自己神气了一点;如果有人在侮辱中国,或说中国坏话,仿佛个人也同时收到了侮辱。
这种依恋,过去在宗族,王朝,宗教,种族,意识形态中也曾有过。这种依恋就像没长大的孩子对母亲和家庭的依恋一般。人是应该走出来和成长的。人应该昂然的屹立在天地间,坦然接受这一切,发展并完善我们的个性和潜能,尽力接触不同的事情,拓展认知,努力汲取互联网上的知识,客观的看待世界,通过创造、劳动和世界联系起来,实现人身上的种种可能。
去年写于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