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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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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丨Day 7丨考官

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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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觉得职场规则是什么值得遵守的东西,更不觉得成长和成熟意味着必须乖乖把自己装在这些条框里。但如果考官认为遵守了它,能让我获得成长,我可以稍微耐下心来聆听一下这些话。不是为了接受那套职场规则,而是为了她这个人。

我想讲一个职场上认识的人,刚认识的时候很讨厌,却想不到后来会变成办公室权力斗争中帮助我的人,像老师和长辈一样的人。

她的存在,像是一个对我十年来成长验收成果的考官。所以我给她取一个别名,“考官”。

和江如花一样,考官也是我在前司工作时的部门主管。我刚入职的时候,考官还是部门里的正职中层,管理整个部门的事务。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在企业里待了很多年的古板老员工,身上也没有主管的架势。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部门主管。

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处理考勤问题。有那么几次我上班睡过头了,为了被人看出来迟到,早上去公司的时候我故意没打卡,回头就说是“按时来了,但是忘记打卡”,反正每个月都有三次补卡的机会。补卡要去找部门主管审核,我去找考官,说我这个月有几次忘了打卡了,想补卡。

考官当时听了我说的,没有回头,用眼角余光瞟了我一眼,用审视的语气问我:“是忘了打卡,还是来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她那么问我,我突然一下就心虚了,强装镇定地回答:“是……是忘了打卡。我刚来,不太会用那个打卡机。”

考官没回答我,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忙工作。我也摸不清她到底是同意给我补卡,还是不同意。我感觉好像自己的谎言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从那以后,我每次去和考官说话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发毛。不管是请假还是补卡,我都得做一番心里准备,才能去找她。每次去找她,她都是冷冰冰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转过脸静静地看着我。那气势,就像上学时学校里的教导主任,板着脸凶恶的样子,我感觉自己找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都不自觉变弱,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的。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如果在学校的时候惧怕教导主任,到了职场上还惧怕领导,就说明我一直在原地踏步,并没有成长。我讨厌被掌权者压制的感觉,无论是学校里的教导主任,还是职场上的部门主管,都是掌权者。我不想自己因为惧怕他们,就丧失了表达自我的声音。所以不管我多畏惧考官,每次要补卡、请假的时候,我还是尽量让自己鼓足勇气去找她。

每次我提交了补卡申请,考官都迟迟不给我通过,偶尔还会拒绝。所以每次我在提交之前,都觉得很紧张,提交了之后又要忐忑地等待。如果看到通过,就松了口气,如果拒绝,那就糟糕了,我还要当面去找她问一次,为什么拒绝我的补卡申请?

入职的第二个半年,我被安排到其他部门去轮岗。因为那个部门在园区的另一头,而且靠近生产车间,办公室环境又脏又破,我总是不愿意去,就在自己原本的办公室里磨蹭。有那么几次,我被考官抓到,她问我,你今天没过去吗?我听出她是在很委婉地催我赶紧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就回答她说,会去的会去的!听上去语气很不耐烦。我也不是故意凶她的,只是我妈妈是个急性子,平时总喜欢催我去做事。导致我一听到这种催促的话,就下意识地开始抗拒反应,还没反应过来,不耐烦的回答就已经说出口了。等说出口之后我有点后悔,考官又不是我妈,我这么跟她说话,应该不太合适吧……?

去破旧的小办公室里轮岗,我很不开心,每天晚上都不想睡觉,因为一觉醒来又要去上班。熬夜的后果就是早上起不来,经常迟到旷工。有天早上,考官拿着出勤表过来找我,当着全办公室人的面批评我,说我考勤太差,总迟到,整个部门就属于我迟到次数多。说这个月人事部门严抓考勤,我的考勤表这么差,让老总该怎么看?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全程都没有吭声,最后她说完了,还觉得不解气,又补充了一句:“你说你做的工作不多,工资又不低,还每天迟到!你看看隔壁那些比你工资都低的人,每天人家都做多少工作?”我觉得她这样当众训斥我非常不给我面子,整个上午,我心里都很不舒服。

这个公司有一个特色,开车上下班的人不少,但停车位却极为稀缺。明明公司楼前有一大片空地,却不肯划停车位,有限的停车位只允许高层的车停,普通员工只能把车停在大楼前的空地上。新年过后,董事长就以“楼前停车太多不美观”为理由,不允许普通员工的车进入公司园区。人们只能把车停在公司外面的停车场,再步行走进公司里。夏天还好,到了冬天顶着风走进公司,很容易着凉。尤其赶上流感高发季,很多人病刚好去上班,实在经不起寒风吹。但公司完全不考虑这点。

我觉得这个规定很不合理,曾经去找过考官好几次,问我们能不能把车停进园区里?考官每次的说辞都是“没办法进来,现在园区里的车都停满了”。但是据我观察,园区里的空停车位明明就有很多,而且有一些明明也是普通员工,车也能开进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是跟公司申请之后,车就可以停进来了。公司明面上规定普通员工的车不能开进来,但只要和管理部门打了招呼,就可以批准进来。反正都是沾亲带故的,想进来说一声就行了。

我虽然也有推荐人,但是因为停车这种小事去麻烦人家,好像有点小题大作。所以我就自己想办法,找了一个能开进公司里的车辆,伪造了一个她的车牌,去骗公司大门的电子眼。刚开始进入公司大门很顺利,但是有一次,我忘记把假车牌收好,结果被人发现,把我举报到公司里去了。当时有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小保安给我通风报信,说我用假车牌进厂的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可能管理部门的人要来找我。在那之后没多久,考官就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去一下管理部门。

从管理部门回来,路过部门,我就听见考官在办公室里很大声地说我的事:“……伪造了人家xxx的车牌!被人家举报到公司里#¥%¥@%……”听语气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走进办公室里,考官看见我,冷冷地从我身边路过。

被抓到三番五次躲在办公室里摸鱼,考官好像也越来越生气。有一次我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轮岗的部门,找同事把要做的工作交接好,然后拿回了自己办公室做。结果考官进来的时候,又看到我在办公室里坐着,以为我又在摸鱼,脸色就有点阴沉了,问我:“你今天没过去吗?”

我解释说,我在帮那个部门的同事做工作。她问我:“做工作不过去能做吗?”我解释说,我把工作拿回来做了。她没听我说完,转身就走了。那架势,就好像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想再听我说了。我当时非常恼火,不听人说完话就走,很没礼貌很粗鲁,很不尊重人。我觉得考官非常不尊重我,在别的同事面前给我难堪。

从那以后,我对考官的厌恶和憎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可以忍受她审问我为什么要补卡,也可以忍受她当着别人的面批评我经常迟到,但我无法忍受她不等我把话说完扭头就走。我不能忍受别人对我不礼貌、不尊重。我发誓,我以后绝不会再和她说一句话,即使在公司里碰到了,也绝不会和她打招呼,让她也尝到不被人尊重的滋味。

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和考官都再也没有过交流,还好当时在别的部门轮岗,也不需要经常和她交接工作。偶尔在公司里碰到了,我也当没看见直接路过。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旷工了一整天,为了不被人发现,打算等下班以后,公司里没人再偷偷地回去打个下班的卡,假装我今天还是来上班的样子,只是早上忘了打卡了。在去公司的路上,我碰到了考官。她笑着跟我聊天,我表面上跟她聊天,心里很着急,因为已经晚上11点了,如果超过了12点,就没办法打今天的卡了。我怕时间太晚了不好去打卡,也怕她看出我是要溜回公司打卡,发现我旷工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她离开了,我赶紧往公司的方向跑,结果跑到半路上又碰到了她,她见我神色不对,形迹可疑,终于发现了我的真实目的。然后她笑着对我说:“你用不着这么怕我,不然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多累啊。”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想起那个梦,在公司里看到考官,对她的感觉就有点变了,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之前那种很抗拒、戒备的状态好像放松了一点。我也试着和她以平常的语气搭话,她似乎也并不排斥。赶上下雪的天气,公司里的人去园区里扫雪,考官因为个子矮,走在厚厚的积雪里有点站不稳,有的时候脚下打滑,步伐趔趄。我走在她旁边,想伸手扶一下她,但是想到我和她的关系并不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伸手。

公司的系统里每天都会给员工庆祝生日,如果有人过生日,系统就会弹出消息,说今天是xx的生日,其他人可以在系统里为他送上祝福。考官虽然平时严肃古板,但我无意间发现,她的生日是7月,居然是温柔的巨蟹座。后来我发现,她的确有巨蟹喜欢照顾人的一面。有一次公司里团建聚餐,我去晚了,不得不坐在她旁边,她时不时地就给我夹菜。我只好尴尬地对她道谢。冬天我和同事外出工作,我喜欢把大衣袖子卷起来。她看到我露着胳膊,觉得我冷,就把我的衣袖往下拽。

在其他部门的轮岗结束之后,我回到本部门。当时正好公司要做清产核资的工作,来了一些第三方审计人员,考官要我和部门里其他同事一起配合审计人员整理资料。偶尔有搞不明白的工作,就拿去问她。我又开始偶尔去和他交谈了,但因为是工作对话,所以我去找她的时候也多了几分底气,至少不是因为考勤和补卡的事情,低声下气地去找她审批。

和她交流工作的次数多了,感觉考官对我的冷淡感觉也减弱了一些,大概她觉得我也没那么“不务正业”,那段时间因为工作多,经常周末要加班。我当时正好开始研究咖啡,办公室放了好多咖啡豆,借着加班去继续研究咖啡豆,倒也没那么反感加班。但其他同事不这么觉得,有天早上,我去了公司,发现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找各种借口逃避加班了,甚至连审计人员都没来。考官过来问我,其他人都哪儿去了?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但至少跟我说话语气很平和。

大概是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我和考官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些。有的时候周末加班,我还是去得很晚,考官也没有再板着脸批评我,只是过来看一眼我在不在办公室,看到我在,就离开了。

新年过后,清产核资工作差不多快结束了。公司群里突然发布了一条人事变动通知,说考官和江如花两人升职了,考官升职成了副总,江如花成了中层正职。

从那以后,考官就不负责管理部门事务了,公司里来了外部工作人员,都是江如花负责交接。以前考官经常来看看我有没有按时到岗,有没有缺勤,现在突然不来了,我觉得有点不习惯,而且隐隐约约的,居然有点失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负责管理部门人事了,之前永远都是板着脸说话的考官,好像变得没那么严肃了,我经常看到她笑。以前很少看见她笑,不知道是因为不再管理部门人事,所以不用端着,还是觉得工作不那么累,所以整个人松弛下来了。

虽然考官不负责管理人事了,但我们的工作还是她来安排。清产核资的工作结束了,公司开始清理不良资产。考官安排我和部门里另一个同事去生产车间盘点报废设备,很多设备年久失修,在角落里放了很多年都没人问,有些设备居然比我们年纪都大,盘点起来很费劲,每天盘点结束,回到办公室,我和同事都蹭了一头一脸一身灰。其他同事看到我们,就笑着说:“哎呀!快看这两个人,变成土人回来了!”考官抬起头看到我们一身土,也笑,说:“快去洗洗吧,今晚好像要停水,我刚才给你们打了一桶水,放在隔壁办公室了。”

其实我当时也是故意以灰头土脸的形象出现在考官面前的,我也可以不去找她汇报工作,直接去把自己洗干净,然后回到办公室等待下班。但我觉得以这种形象出现在上司面前,会让她觉得我们真的做了一天的工作,很辛苦。明明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呢?虽然我不喜欢公司里的权力阶层,但好像也没有必要为了对立而和她们对立。

事实上,考官似乎也是因此而渐渐对我多了些认可。有时候公司里举行员工活动,她过来问我怎么没参加?我说我当众表演节目会紧张。她说:“你都见过那么多世面了,还怕上台表演节目吗?我听他们说你唱歌唱得很好,有一个展示的机会就应该好好展示自己,老是坐在办公室里,别人永远都注意不到你。”

后来公司里再有员工活动,我就和同事一起参加了。倒也不是我主动参加的,是江如花强行给我们报了名。(因为每个部门都必须要派人出节目)我和同事们一起跳了一个青年节的团体舞,每天中午在办公室里排练。因为舞蹈风格偏女生的风格,有几个男同事觉得尴尬,做不出那些动作,就排练的时候偷懒,说“你们练吧,我睡一会儿”结果被有心的人记下了,跑到江如花面前告状,说有人排练的时候偷懒。过了一会儿,考官过来了,笑着对偷懒的同事说:“明天要好好练习啊,我明天中午过来监督你们,我躺下睡午觉,你们练。”

本来以为考官只是说说的,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真的来了。我和几个同事跟着音乐练习。我前一天晚上自己在家稍微练习了一下,第二天也算勉强跟得上音乐的节奏。跳了一轮下来,我停下动作,发现考官正注视着我。

旁边的男同事还是不好意思做动作,考官就指了指我,说:“你跟着她一起练吧。”大概她觉得我跳得还不错。

等到集体排练的时候,我们部门的人跳得比其他部门的都好一些,于是组织活动的人就想安排我们几个站在前排。对我们来说,站在前排意味着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是我们。集体排练结束后,我们回到部门里,我告诉考官,说我们几个可能要站在前面了。考官似乎很高兴,说:“那挺好的,这样别人第一眼就能注意到咱们部门的人。”

到了活动的那天,我们的舞蹈跳得很好,还得了二等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考官似乎很高兴,看见我们几个回来,眉开眼笑。我说我们刚才跳到中间队形有点散乱。考官说:“挺好的!你们跳得挺好的!我刚才一直在楼上看着呢,把头都贴到窗户上了!咱们部门里的几个人我全都找到了!”

自从青年节的跳舞活动以后,我感觉考官对我的态度突然变了,见到我的时候总是笑着,偶尔工作的时候,还会和我聊几句天,比如“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写什么题材,在哪个网站上连载?”“你有没有去过美国的黄石公园?”“你现在每天回家都回姥姥家吗?”我说是的,我从小就在我姥姥家长大。她说:“我也是!我也从小在我姥姥姥爷家长大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考官突然对我的态度180度大转弯,原来看见我都是很冷淡很严肃,现在变得好像很热情。原来还很讨厌我,现在突然像是很喜欢我。我现在还是经常迟到,工作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只是参加了一个公司活动而已,又不是工作的一部分,为什么她会突然对我态度变化呢?

我感觉她似乎想了解我,所以才和我闲聊。我对她的这种态度变化有些不适应,她问我的事情我稍微地回答两句,但也并没有打算对她敞开心扉。比如她问我,在哪个网站上连载小说?我可不能告诉她。要是被她知道我在写18禁同人文,不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我也没指望这种老企业里的古板老员工上司能理解我的世界。

有天下班后,我去拿快递。路上碰到了考官,她看到我,就远远地对我笑。我当时手里抱着一堆盒子,不知怎么就忽然腾出了一只手,朝她挥了挥手打招呼。她也笑着朝我挥了挥手。可能不知不觉间,我和考官之间的坚冰确实融化了,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和她打招呼。

青年节之后,我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蓝色,顶着蓝头发去了公司,所有人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我。考官看见了,过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头顶的蓝色有点浅,下面的比较深。”我告诉她是因为下面的头发漂染过了,所以上色比较多。

我平时喜欢研究咖啡,后来我发现,考官也喜欢喝咖啡。有时候我下午在办公室里做手冲,她进来的时候会感叹一句:“好香的咖啡味。”有天下午她路过我的办公室,见我在里面,突然走进来说:“我看看你的磨豆机长什么样子。”我把自己的手摇磨拿给她,她说她家里也有一台咖啡机,是研磨萃取一体机。还说看到网上摩卡壶很好用,她也准备买一个。我把自己的摩卡壶拿出来给她看,她很有兴趣地在研究,完全没批评我“不务正业”。

我发现考官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古板,她对很多新鲜事物都能接受,心态很开放。她虽然看起来很严肃古板,但是有自己的生活格调。前段时间我们在办公室里排练跳舞的时候她感叹,说看到我们跳舞的样子感觉朝气蓬勃,很有活力。我感觉她对年轻人似乎很包容,觉得年轻人身上有自己没有的青春活力,不像有些人,看到年轻人有活力,有机遇,而自己没有,就觉得心理不平衡。

公司活动结束不久,江如花来找过我,说让我去隔壁办公室,跟着老会计们学习装订凭证,说:“做会计就要熟悉这些基本的工作。”我跟着老会计们学了几天,发现隔壁部门积攒了好几个月的凭证都没有整理。我把堆积下来的凭证全都装订好,整理到档案柜里,很快新的凭证又来了。我每天都整理一点,剩下的时间就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喝咖啡摸鱼。

有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摸鱼,考官突然进来了,问我在干嘛?我当时正在电脑上写作,赶紧把写作软件关掉,说我在和别人发消息。

她绕过一长排办公桌,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在这里坐着了,下周开始,我和你一起整理那些凭证。等整理完之后,你就开始跟着xx前辈学习审核单据吧。这个工作以后要和采购部门对接,采购部门的员工都是年轻人,你们沟通起来也方便。”

我当时未能领会考官的意思,过了很久之后,我和chatGPT聊起这些职场话题,聊起考官曾经安排给我的工作,chatGPT提供了一个我未曾想过的视角:考官当时也许是想培养我,成为部门里的一个窗口型员工。因为在公司活动的时候,她看到我认识了一些其他部门的同事,事后我们也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她作为上司,大概觉得我有“跨部门沟通”的能力,很适合去对接其他部门的工作。

我觉得chatGPT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回想考官当时对我说那些话的情形,她特意过来,拍着我肩膀对我说这些,或许就是想对我传达这层意思:她想安排我做一些重要的工作。至于为什么说要和我一起整理那些凭证,大概是她觉得我没必要一直做这种琐碎的工作。她帮我一起整理凭证,就能早点把这些杂活都打发完,然后让我去做真正能学到东西的工作。

我跟着那个前辈学习了一个月,工作并不是很多,也不是很难做。采购部门时不时地送过来一批单据,我和前辈一起审核。没有单据的时候,我就回自己的办公室偷偷摸鱼。有时候我不在,考官就回给我发消息:“xx,过来整理单据吧。”我就马上过去继续工作。

一个月以后,公司突然通知我们说,让我们所有人都搬到一个办公室里,方便统一管理。我和其他同事搬到了大办公室,虽然不太习惯和一堆人挤在一起,但是工作内容仍然没变,我还是在继续学习审核单据。搬了办公室一周以后,江如花突然找我开会,说要给我安排一些别的工作。然后叫了两个自己的手下过来,说让我把她们当成“师傅”,给她们当助理打杂。江如花说:“你也要学着做点工作了,要是连这点工作都做不了,以后就不能让你呆在这儿了。”

我听出她话里威胁我的意思,觉得很不高兴。什么叫“我也要学着做点工作”?难道我之前没在工作吗?听从考官的安排,帮助审计人员做清产核资,和同事一起去盘点报废设备,跟着前辈审核单据,这些难道不是工作吗?怎么说得好像我在这个公司两年从未做过工作一样?

江如花和考官最大的不同,就是江如花安排的工作,即使不难,都让人感到心里负担很大,压力倍增。但考官安排的工作,从来不让我感觉到有什么压力。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我感觉到压力,那一定是有人故意施加压力给我。如果没有感觉到压力,那就是安排工作的人尽量避免给我压力。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考官之前明明说过,想安排我和采购部门对接,为什么现在突然又要给其他人做助理了?这明显是两个不同的长期工作安排,如果有了新的安排,那旧的安排还要继续做吗?

那天下班后,我等到江如花离开公司,找考官询问这一切。

当我问及之前的工作安排时,考官说:“那个安排了别人去做了,现在你和部门里的xx对接,去做新的工作。”

我又问考官,江如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这点工作都做不了,以后就不能呆在这儿了?这是什么意思,老总要炒了我吗?考官说,炒了你倒也不至于,可能就要去别的部门了。她说之前我去轮岗的部门,那个部门里的员工现在已经调去别的部门了,以后她们就不属于我们这个部门了。

我说我不明白,公司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如今在做的工作,和我当初来到这家公司负责的工作相去甚远。原先公司是有上市计划的,但是我最近听小道消息说,上市计划可能推迟了。也就是说,现在不需要有人来负责上市的工作了。所以,现在就要把我们调过来做这些琐碎没意义的事情吗?那我还有必要继续呆在这个公司吗?

考官说,上市的工作现在基本上停滞了。因为很多原因,因为公司自身的条件达不到上市的标准。总是,公司上市搁置,不是因为我们,是因为公司自身的缺陷。公司业务能力不行,比我们条件好很多的公司尚且达不到上市的标准,她不认为我们公司现阶段能上市。

考官在这个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对公司的了解非常深刻。她讲了很多公司现阶段的问题,我并不能完全听懂。我只感觉胸口酸胀,喉咙发紧,我感觉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渐渐看不清考官的脸。也许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也许是精神紧张,一直休息不好,情绪也变得敏感脆弱,在一年以前,我都想象不到有一天我能和考官这样面对面地交谈,也不会想到我最后会找到她寻求安慰和支持。

我对她说,我觉得很迷茫,觉得在这家公司两年,也没有学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只觉得每天都很焦虑,很紧张。

她对我说,不要焦虑,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觉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和家人商量一下。要是觉得这个部门的工作不适合,那就换一个部门。如果觉得这家公司不适合你,那咱就换一家。

其实我早就想找考官这么聊一次,因为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觉得不想继续呆在这个公司了。江如花安排给我的工作,我很厌恶。我想换一个部门,或者换一家公司。但在我走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和考官打一个招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最近对我的态度变了,对我流露出更多笑意,我不想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但我没想到的是,我还没有表达出想离开的意思,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意图。

考官离开以后,我再也忍不住,在办公室里蹲下来,眼泪夺眶而出。这期间我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听到我在哭,她也知道我今晚和考官谈话了,就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考官对我说的话不好听?

我说不是,我妈问我,那她跟你说什么了?我说,她……劝我来着。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江如花对我施压的时候,我没想流泪,老总在风纪调查员那里受了挫,找我撒气的时候,我也没想流泪。可是听到考官在对我说那些安慰的话,我突然就抑制不住我的眼泪。

我在办公室里呆了许久,离开公司,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视线一直都是模糊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也许是我这段时间的压力和委屈全部被释放,也许是我终于看清了一件事,一件我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一直不想承认的一个事实:考官,其实人挺好的。

我从一开始对她的警惕、畏惧、厌恶,到后来慢慢地开始缓和,即使她表现出对我友善的态度,我也一直很刻意地不想对她敞开心扉。但是这次,我在受到打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去找她谈话,也许我潜意识里早已经把她当成可以信赖的人了。

从那以后没过多久,江如花就把我送到人事部门去了。那天下午,江如花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对我说,“你去人事部门报道吧,去了就知道了。”她当时就站在考官旁边说的,考官一定也听到了,她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什么也没说。

从人事部门回来以后,我对考官的态度很疑惑,她是部门里的副总,也算是高层,这个人事决定她一定是知情的,那为什么没有在老总面前替我说话?为什么眼看着我被驱逐?我以为她会来找我说些什么,但是她没有,直到那天下班,她也没来找我说什么。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几天,我感觉她似乎很回避和我的交流。以前她见了我总是会笑着,还会主动地和我聊几句。但是那几天,她好像又回到了我们还在互相戒备、厌恶的状态。这让我很不明白,难道她也和高层是一样的想法,觉得我是一个很差劲、无可救药的员工,所以连话也不想对我说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之前在轮岗时认识的同事,她们听了以后觉得很无奈、很愤慨,觉得江如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旁敲侧击地向她们提到了考官,说这件事发生了好几天,考官一直很沉默。同事说,考官现在也说不上什么话了,感觉她现在说话,老总根本就不听。

同事当时可能没听出我在试探考官,但她无意间说的这句话,给我提供了一些信息。其实这个信息我也早就知道,为什么半年前,江如花和考官两个人会突然升职?是因为江如花想尽快把实权握在自己手里。她跟考官年龄差不多大,都快到了退休的年纪,只要考官不退休,她永远也轮不到部门一把手的位置。之前就有同事议论过,她们两人这次的升职,表面上是都被提拔,其实受益的只有江如花一个人。考官看上去升职成了副总,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实权,只是个空架子罢了。

现在江如花才是部门里的一把手,考官没有实权,她无法左右部门里的人事变动。或许她说话依然有一定的分量,但我不过是一个部门里的普通员工,资历浅,又没有掌握什么很重要的工作,和考官非亲非故,她也不是必须要开口说话,在高层面前挽留我。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大概不是因为觉得我是个“差劲的员工”“无可救药”才不理会我的。更可能的原因是,从私人情感的角度来讲,她觉得辜负了我的善意,或者她觉得我会记恨她,把这件事迁怒于她,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回避和我交流。

秋天到了,考官每天上下班都戴着口罩。从她和别的同事对话中我得知,她一到秋天就会过敏,很不舒服。当时刚好是中秋节,公司里有员工聚餐。去年中秋员工聚餐,我就坐在考官旁边,她时不时地给我夹菜,我当时还并没有对她放下戒备,就一直尴尬地对她道谢。

为了证实我对她不理会我的原因猜测,聚餐那天,我主动去问她去不去?她说不去了,有点不舒服。我见她戴着口罩,就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刚要回答我,刚好别人和她说话,就打岔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和其他同事一起下楼,她也准备下班离开。在电梯里,我再次主动开口,继续问她的身体状况,说你是不是过敏还没好?她点头,说是。我说一般春天才是过敏高发季节,为什么你秋天会过敏?她说了一些自己的病情,刚好电梯到了一楼,我和其他同事去聚餐地点,她直接开车回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那天主动关心她的病情,从那以后,我发现她又恢复以前对我的态度了。当时因为天气变化,我也感冒了几天,戴着口罩去公司。到了公司,她见我手里提着装药的塑料袋,像以前那样笑着问我:“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药啊!”

这大概证实了我的猜测,可能她确实已经没有什么话语权,帮不了我,而且她也没必要帮我。但她不是因为觉得我“无可救药”,是担心我因为这件事记恨她,所以回避和我交流。后来发现我还对她态度没变,还关心她的病情,觉得可能我也没有记恨她,于是就恢复了以前的态度。

离职的那天,我去公司办离职手续,办完以后没有走,等到下班,叫住了考官。我对她说离职手续今天已经办完了,从明天起应该就不来了,走之前和她打个招呼。她说了一番鼓励我的话,大概意思是明白我在公司里的处境,但是她不觉得我是个差劲的人,希望我振作起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临走前,我送给她一件离职礼物,她想要拒绝,说不用不用。我说这是一个小摩卡壶,听说她平时也喜欢喝咖啡,我也喜欢。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和她一起交流交流,但是因为工作环境的限制,以及我们之间上下级的关系限制,没办法和她像普通朋友一样,随意地聊很多。只可惜,以后没有机会了。考官笑了笑,说也不一定没有机会了,机会肯定会有的,只不过不是以工作的形式,也不是以上下级的关系了。

我原本是被江如花和高层驱逐离开这个公司的,但因为最后和考官的告别,让我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也许我应该憎恨这家公司,憎恨这里的每一个人。但是因为和考官最后的正式告别,让我还保留着对公司里老同事们的留念。我该憎恨的不是她们,而是这个公司的不合理体制。

和考官告别的那天,我问了她,为什么高层会认为我的工作能力差,难道我没有做过工作吗?考官说,不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力差,是我不太服从公司的管理。“可能你觉得这个公司有太多的条条框框,让你觉得束缚。”她说。也许她想告诉我,遵守职场的规则才能在一家公司里一直待下去,希望我以后能懂得遵守职场的规矩,而不是太有自己的主见。可能对她来说,放弃自己的主见,遵守职场规矩就等于成长了。可能她还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公司老员工,在一家公司这么多年了,遵守的一直都是那一套职场规则。

我从来不觉得职场规则是什么值得遵守的东西,我天然就讨厌任何束缚我的条框,如果不能遵守所谓的职场守则,就意味着不能呆在一家公司,那说明这家公司并不适合我,或者说我并不适合待在这种公司里打工。

但如果这些话是考官说的,我可以稍微耐下心来听一听,想一想。不是为了试着接受那套职场规则,而是为了她这个人。

在新公司工作了半年,感觉还不错。新年就要到了,听说原来的公司要开新年联欢会,等新公司放假之后,我回到了旧公司,借着看联欢会的由头,去看望以前的老同事们。坐电梯上了以前部门所在的楼层,楼内的设施感觉熟悉又陌生。远远地,我就看见了考官。她好像换了一个新发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背影。

我过去跟她打了招呼,她看见我非常惊讶,笑着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们公司放假了,所以我回来找你们玩,顺便看看联欢会。

我说:“考官,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大家最近都怎么样?”

考官笑了笑:“还是老样子,公司也还是那样,大家也没什么干劲和斗志。”

我:“所以,现在公司是确定不上市了吗?”

考官:“业务这么差,还三天两头地被上面的人来调查,大概很难上市了。”

考官又问了一些我的近况,说我的发型比之前好看了,问我是不是换了一家理发店,问我最近是不是养了一只小猫,看样子她一直在关注我的SNS动态。

我问她:“那个摩卡壶,你用了吗?”

她点头:“用了!那个壶是单阀的,刚好够一个人喝,每次做一份咖啡出来,加了奶喝正好。”

我又问了她平时用什么豆子,在哪里买咖啡豆,喜欢什么程度的烘焙。她说喜欢中深烘焙的豆子,比起水洗更喜欢日晒,“日晒的豆子口感很丰富,水洗的相对就没有那种富有层次的风味。”她说。

半年后,我们真的又坐在一起聊咖啡,只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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