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6):虚无是我最大的心魔
我希望人们记住我,即使我死了,也深深地记住我。
我怕的不是被人遗忘,我怕的是死亡。死亡把一切都化为虚无。想想看,你活着,在这个世界上,你感受着,那些情感的强度、烈度,那种活着的感觉,不是非要快乐,而是那种生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意识与世界的互动,生命本身就在感受着生命本身。但是,如果死了,这个感受世界的生命和意识没有了,可世界还是存在着,那些活着的人,不会因为你的死亡而停下来,生活依然继续着,地球照样转动。你的生命就像没存在过那样……
那时我大约七岁,我不知道这些想法是怎么来的,我只是记得,是看了漫画《侠盗燕飞》,里面那个无头鬼的形象吓到我了。晚上睡觉时,总觉得背后的墙里有个无头鬼,我很害怕,就想到: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死了,世界不会改变,地球照样转动。这太可怕了。我的生命原来是这样的,仅仅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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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可以逃离死亡,可是,似乎有一种方法能看起来不死。那就是成为名人,让所有人记住。 这样,即使死去,又好像活着;即使死去,那死去的生命还在影响着世界,还被其他人牵挂、讨论,好像还活着。
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方法来面对死亡的,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回顾我的求学阶段,我树立的远大理想似乎比同龄人更多。抛开那个年代那些共同的影响:大家都是当个什么科学家、植物学家、天文学家等等。从我有意识选择命运开始,那是初一,我想要以科学的方法与态度研究术数玄学;到初二时,我的理想则是成为一名“以武入哲”的武术家。之后,硬着头皮去读那些完全不懂的哲学著作,能懂一点的心理学著作,似懂非懂的文学著作……又接触爵士乐、古典音乐。我设想过很多的道路,成为一个名人,让所有人都记住我。想的时候我也很痛苦,比如我想成为哲学家,可是我没法出国留学;我想成为爵士小号手,可是我家人不同意给我买小号;我想成为作曲家,可是那时我已经快成年了,完全没有任何乐器童子功;咦,成为一个作家、诗人,是不是就容易一点?至少不像其他类型那样需要某些硬性的东西,成为作家,只需要一个脑子,而脑子,在那时的我看来,是可以“速成”的,只要我使劲用脑,使劲训练它。
就这样,我要成为作家,不是那种写流行小说的,而是伟大的作家,写诗的,伟大的诗人。
正是对死亡的害怕,让我决定成为诗人;这种死亡带来的压迫,我后来知道有一个词可以概括:虚无。
以上所讲的,似乎听起来这个心魔还挺好的,它让我树立了远大的理想。或者应该这么说,我面对虚无时,我的反应是:以竖立远大理想来对抗它。对,这才是准确的描述。心魔所带来的,实际上是因为深层的恐惧而希望获得他人认可。你看,我想人们永远记住我,这就是一种认可。当人们不喜欢我的作品时,我感觉受到了伤害,这也是这个心魔作祟。当感觉到受伤害时,我的反应则很容易以某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排斥他人的批评。实际上,这个心魔让我害怕被批评,让我变得清高。让我认为别人不会欣赏。
其实,有些人确实也不会欣赏,可是,我的反应没必要那么大,没必要感觉到受伤害了。这个心魔像吸血鬼,他操纵我时,通过我,不断向外界索取认可,他其实只是个孩子。他就是我的那个内在小孩,我不太记得为什么这个孩子是现在这样,是不是在某个环境里,他想要获得的关注并没有满足到呢?
刚才我写到“心魔作祟”时,心里还有一点批评的意思,而写到他其实是我的内在小孩时,我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是什么促使了这样的改变?
首先,在我这么多年的写作中,尽管我没尽全力地写,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任何动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内心中对于写作、创作、文学等等,这些信念从未动摇过。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夺不走这些。这些信念为何那么坚定呢?可能是因为在阅读文学、听古典音乐时,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精神,通过我心中被激发出的情感体验,内化到我心里了。听贝多芬时,我就是贝多芬;读《到灯塔去》的时候,那个“岁月流逝”的章节所描述的,时间对于人与事的浸袭(我注意到“浸袭”是个我造的词),那个小岛、那个房子、那座灯塔,都内化到我心里了,还有拉姆齐夫人的形象。我常常想,拉姆齐夫人就是我心中的完美女性形象;写到这里我发现,她在我心里,有时候,我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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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这
么坚定?也可能,所有能动摇我(在文学上的)信念的东西,已经出现过,被我处理掉了。
其次,我在北京参加了一场心灵魔术的表演,魔术师花式表演着各种各样的读心术,神乎其神,我惊呆了。我知道那不是魔法那只是魔术,那是他用了某种技巧操控了我们的心灵。在惊叹之余,我对所谓的“自我”产生了怀疑,我们有多少想法是被外部植入的呢?让我们以为是自己的。
你看,我上面写到拉姆齐夫人在我心里,有时我会成为她。这也是外部内化的心里的,不过这是有意识的。通过那场心灵魔术,我亲身体验到有太多东西,被我们无意识吸收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我们却执着于这一部分。
因为这样,我终于想到了,我要去学习内观禅修。我要搞清楚,这个“自我”究竟是什么,要搞清楚,哪些是我的,哪些不是我的。我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从葛印卡体系到马哈希体系,又到现代正念。
这种把心拉回来,清楚了知当下身心状态的方法,确实让我从那个心魔中拉出来了,我不敢说这个心魔已经不在了,毕竟这是无常的,他会随时回来,不过我能认出他。同时,我也能发现,我对写作、文学本身的热爱,坚定。只要仍然能读和写,就足够了。别人的认可重要不重要?这是另一个问题;是不是要紧紧抓住这份认可,才是关键。
我写,并不需要别人记住我;当然,如果你能记住我,我也会感到欣慰;我写,并不是因为怕死而要当一个名人让别人记住我;我写,仅仅是因为,这是我存在的方式。存在本身就足够了,“存在”之所以能够存在,也是因为有“不存在”,“存在”才得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