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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美记——我为什么绝不使用“服美役”这个词

女匿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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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女性主义no.12:成年以后,我跟美的关系就自洽了:我只管自己爱美,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和舒适范围之内爱美。我可能还会学着爱别人爱的某种美,但不可能因为别人不爱我这种美而不爱。

最近看到李子柒复出谈自己的往事,让我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美人受穷的故事常有,而穷人爱美的故事不常有,大概还是值得写一写的。

用我妈的话说,我小时候是很爱美的。三四岁那会儿某个冬天早上,指定要穿一套白底绣花毛衣毛裤,已经放在洗衣盆里浸透了也不管,边哭边想捞出来穿身上。这是我幼儿园时期的著名糗事之一,一直被我妈念叨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

而我自己的记忆里,跟美有关的事都是别人的,跟我自己有关的都是不美的。

不知道人类是不是都有爱美的天性,反正我是有的。极小的时候跟着奶奶看电视里的京剧,只要看得到旦角们穿戴的亮晶晶头饰、荡悠悠衣袖就可以看上一下午。之后看动画片《花仙子》和《圣斗士星矢》,一样心醉神迷。后者只为看女神雅典娜和黄金圣衣,虽然黄金圣斗士也不是没有好看的,可惜是男的,怎么也不能跟女的比——我小时候的审美标准非常明确且单一,人类的美就是青春期以上、更年期以下的女性的美,其他一切人都在论外。

这倒不是说,我自己作为一个年龄没达标的小女孩,就完全不关心自己的外表。我也想像被我妈夸上了天的童星秀兰·邓波儿和“小婉君”金铭一样梳着漂亮的小辫子,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可惜我妈自有一套逻辑:只有演戏的美人才需要打扮,不吃青春饭的普通人都不需要。人最重要的是读书,学历高的人干什么都行。同样是上电视,主持人就不需要像演员一样漂亮,只要学历高口齿好就够了。

于是我小时候跟打扮有关的一切走的都是糊弄路线。

穿的是妈妈织的毛衣和奶奶做的衣服,极少买衣服,更少买裙子。尽管别的女同学也会穿自家织的毛衣,可人家的款式是流行的,图案配色是精心设计过的。而我的毛衣则是大半截身子纯色,小半截身子和袖子像电视信号测试图一样扎眼的多色拼接——哪怕是色盲测试图那样的柔和渐变或者费尔岛图案那样的碎花拼接也好啊,也能把织大人毛衣剩下的线团都用上,可惜我妈不认为过一两年就穿不下了的小孩毛衣值得她下这个功夫。

发型在剪到毛寸的小男生头和刚好能扎起来的半长发之间切换。因为头发太长的话,洗头梳头都浪费时间;一直剪短发,一两个月就要去一次理发店也浪费时间。夏天怕热更适合剪短发,所以我直到七八岁去游泳都被迫只穿一条短裤,可以省掉买游泳衣的钱。有一回我为了穿女孩泳衣实在哭闹得厉害,我妈同意游完泳她先换好衣服让我穿她的泳衣,结果自然是大得肩膀挂不住,周围还有几个大女孩看着我这个“小男孩”非要穿妈妈的泳衣,止不住偷笑,更让我感到丧气和羞耻。

玩的是几个动物娃娃和布娃娃。我妈认为读书和运动是最好的,尽全力把我的一切玩耍需求限制在这两者之内。我有书,有自行车和旱冰鞋,但是从来没有芭比娃娃。我的第一个盗版芭比娃娃是11岁作为留守儿童暂住在奶奶家之后为了跟新朋友一起玩才买的。她的娃娃是真的芭比,显然更漂亮,她的娃娃衣服也更多——就像我们俩一样。没过几个月,我们就成了初中生,不在一起玩娃娃了——对她来说是不需要了,对我来说是没有借口了。

对身体的美化比如护肤什么的,是不存在的。我妈对我的身体唯一费心的是我的挑食。为了治这个,我吃的中药西药几乎超过饭量,每天睡前还要被名为按摩、实为死揪脊柱皮肉的“捏脊疗法”治得鬼哭狼嚎。我在青春期近视度数加深,一口乱牙,不停长青春痘,五天只许洗一次头,这些在我妈眼里都不是问题,只要成绩好就行。最讽刺的是,进入青春期之后我再也没有了挑食问题,对食物的好吃和难吃失去了感觉,什么都吃得下。可这时我妈已经不需要我胖了。她对女儿的期待是圆润包子脸的小胖丫头在青春期长成修长苗条的少女,而我偏要在小时候瘦成皮包骨,青春期胖成矮树墩。

经过了这一切长大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爱美之心却没有像味觉一样失灵。我在大学里开始护肤,每天早晚若干个步骤往脸上招呼。留了长发,又染又烫。把生活费省出来买书,为了不去澡堂人挤人从校区跑步回宿舍洗冷水澡,没有减肥就瘦下来了。跟漂亮的室友一起看《欲望都市》和《全美超模大赛》,发现时尚的衣服和外形跟在学校学的课程一样既有规律可以遵循,又有训练可以提升。

这不表示我从此变美了。大三时我又把头发剪成了没有发型可言的短发,理由十分充足:为了考研,要好好学习;染烫过的头发变枯黄了,该剪掉重新长了;美容美发学校的学生为了练习技术来我们大学免费理发,一群男生坐成一排,里面混着一个甚至没收到什么注目礼的我——大概我的样子泯然众男,不足为怪吧。

我真正费心思买衣服穿搭、化妆、做发型,要等到我找到第一份没有着装要求的工作以后。这时期延续了好几年,到最后我甚至开始买复古款silkstone芭比娃娃,让她穿我穿不了的漂亮衣服:从19世纪中期的郝思嘉礼服到50年代的赫本、杰奎琳套装,再到80年代的王薇薇婚纱。

生孩子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不需要见家人以外的人,但也是天天护肤的,有时候还会涂个口红。covid大流行期间人人戴口罩,很多口红牌子打折,我买了一堆——戴不戴口罩的,反正口红都用不完。指甲油、眼影之类同理,不是为用完而买,是为收藏美丽颜色而买。

现在我作为八零后一代,仍然护肤、化妆、锻炼,衣服几乎不买,但喜欢买帽子和配饰,头发自己剪和卷。我的小孩穿着泯然众孩的衣服,几乎都是ta自己选的。我从来不管我伴侣穿什么,他也从不要求我管,至今还穿着他二十几岁认识我的时候那一类T恤牛仔裤。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跟美的关系自洽了:我只管自己爱美,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和舒适范围之内爱美。我可能还会学着爱别人爱的某种美,但不可能因为别人不爱我这种美而不爱。

因为以上所有,我最早看到“服美役”这个新造词的时候只感到好笑。为了追求美伤害身体心理当然是一个问题,可是早就有了“容貌焦虑/身体焦虑”这种词来描述,何必新造?如果没到伤害身体心理的地步,又有什么害处,以至于要新造一个词来辱骂,或者“规训”?爱美当然是要“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的,但又有哪一种爱和爱好不是这样?

后来用的人多了,我也笑不出来了。大概确实是有人认为爱美是个负担,只是周围人都在履行打扮漂亮的义务,不打扮就要在某方面落后,才不敢不打扮。

ta们所追求的正确,看起来很像是我妈对我小时候的教育方针:时间、精力、金钱等一切评价指标都放在读书和追求成功上面,一丁点儿美都不沾。她和我爸也确实同心协力,能省会挣,我从小就知道家里不差钱,只是不能花钱。

而可以跟我妈形成对照组的是我伴侣的妈妈。她们夫妻都出生在黑五类家庭里,早年没有读书的机会,后来也没有发财的机会。直到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才有钱买第一个洗澡热水器,但她时不时就会买花回家插瓶。我的伴侣因为讨厌小学时咏花的命题作文,对花完全不感兴趣,能叫出名字的花不超过三种。但他到现在都喜欢家里有花的感觉,没有一秒钟认为买花耽误了买热水器。

我妈当然不是什么走在时代前沿的先锋人物,她恰恰是新中国前三十年美学的忠实奉行者。那时候“不爱红装爱武装”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翻出建国前那些“好看的旧衣服”来穿,后来那些衣服大概也被抄家毁掉了,男女老少都平等地穿着差不多难看的工作服和军装。可是哪怕是生在红旗下的年轻人,看革命戏也更爱看化浓妆烫大波浪的国民党女特务;连我妈都会艳羡地提起讲究的上海人,“明明是一样的衣服,他们的就是裁剪得更合身呢,翻出来的白衬衣领子就是更平整呢。”可见即使穷苦到了极致或者觉悟高到了极致,爱美之心还是很难割舍。

可惜的是,到了现在这个年代,中国人是富裕起来了,觉悟也“低”下去了,但不见得对爱美更宽容。

大概是八九年前,中国经济正如日中天的时候,有个大学男生在知乎提问,问他作为领助学金的贫困生能不能买相机?他的描述很详细,看得出来家境是真的困难,也是真的爱摄影。他考虑到了学摄影可能有机会做兼职挣钱,但就算不能他也很想单纯为兴趣做这件事。

这个问题非常火,大量回答几乎是一边倒地论证他作为穷人没有这个资格。他要是想买相机,最好把助学金退掉,否则对其他不领助学金的同学不公平;他的打工收入最好是补贴家里或用来当自己的学习经费,再不济也可以请同学们吃顿饭,以他的条件实在不该把钱花在自己的爱好上;相机是有钱人玩的,后续投入大到他不可能付得起,何必打肿脸充胖子?等等等等。看到后来,我明白了,看来答题和点赞的多数人认为穷人只有在不会因为接受无偿帮助而不再受穷的前提下才能接受这种帮助。社会帮助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老老实实当一个好穷人,而不是让他们变富,更不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尝到一丝丝“不穷的人”专供的人生乐趣。除了忍受和赚辛苦钱,穷人做别的都是僭越。

明白这些之后,我仍然在关注这个问答,直到看到那个男生自己的回答。他的反驳很得体,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定了要买相机。作为一个有过类似疑问,但一直等到不怕有人挑毛病的时候才有勇气去买我的“相机”的人,我感到痛快极了。

后来有了一个李子柒,有无数种解读她和她的视频的方式,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作为一个农村孤女,她大概也有过自己的“买相机”疑惑,也许还有过不止一次。幸好她决定了买,也许不止一次决定要买,才会进入今天这个再也不需要怀疑能不能买的处境——人们还会争论她的视频假不假、美不美,但几乎没有人会争论她的视频值不值。

而上面这一切就是我绝不使用“服美役”这个词去描述任何人或行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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