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你還能看見我嗎?(一)離去
昨天凌晨我又夢見爺爺了。夢見他陪我參加了朋友的新年聚會,在玩得盡興後,仰面倒在地上,離開了我們。
爺爺是去年八月十號,巴黎奧運會結束的那晚走的。
八月十號,星期六傍晚,我和男友正在法國度假。剛抵達南錫的酒店,正準備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打開微信,就看見姥姥在群裡發的信息:“梅(我媽媽的名字),你爸突然動不了了,快來”。我的心理咯噔一下,頭腦一片空白,趕快給爸媽打電話,電話接通後,爸爸說媽媽剛接到姥姥的電話,我吩咐他立刻叫救護車。十分鐘後,爸媽發信息在群裡,說已經叫了救護車,他們也在趕去的路上。
我顫抖著告訴男友,我有很糟糕的預感,感覺這六年最擔心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我無助地看著姥姥的信息:
“我反應太遲鈍了,耽誤了他。”
“白天一直好好的。”
“這些天他太愛看奧運了,兩天都連著看乒乓球決賽,都是十一點半後睡覺,我也沒有阻止他,反而陪著他看。是否因為情緒激動呢?”
爺爺走得突然,卻也並不是出乎意料的。前年暑假我回國,他突發腦梗住院,查出了動脈瘤。醫生告訴我們,動脈瘤就像是大腦中的一顆炸彈,如果破裂,立刻腦出血,不到十幾分鐘內人就會走。但去除動脈瘤的手術,成功率隨著年齡增加而降低,對一個八十四歲的老人而言,手術的風險遠大於成功概率,但如果不做手術,就得做好意外隨時發生的準備。至於這是幾個月,還是一年,甚至五年,都有可能,無法預測。
當醫生將這個抉擇的重擔丟給我們,並囑咐我們儘量對老人隱瞞事實的嚴重性,因為心理負擔往往會加速瘤的破裂。
那天,媽媽在熬了幾個夜後回家休息。我早早起床,立刻趕來醫院,一到病房就趕上教授醫生查房“教學”。這位我們之前從未接觸過的教授,來到爺爺的病床前,身邊圍著大約五六個見習的年輕醫生。
“匯報這位病人的情況”,她說,不帶一絲感情。爺爺的主治醫師於是簡介了住院原因,檢查結果和診斷。“你們看,這個動脈瘤的大小是XXX,它的位置處於XX,位置非常危險,針對這個位置,這個大小的動脈瘤,必須進行手術干預..”,這位教授像講課一樣,評論著爺爺的“生存狀況”。聽到她如此“直言不諱”,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只想尖叫著制止她。
然而,這當然已經來不及了。
我看向爺爺,爺爺歎了一口氣,面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頭靠在了床上。
我至今無法忘記這個畫面,感覺那一刻的爺爺,被命運再次重擊,而我只能無助地看著,心裡在滴血,教授的冷漠與疾病的殘忍頃刻之間凍結了所有希望,將爺爺的生命推向終點站台。
教授走後,我再次詢問主治醫師是否推薦手術,他向我說明與影像科醫生的會診結果,得出的結論仍是不推薦。年輕的醫生面露難色,為教授的冷漠向我道歉,解釋了她“教學目的”,遺憾地表示既然老爺子已經知道了病情,我們就只能開誠布公地和他討論所有可能方案,將選擇權留給他。
爺爺最終同意了保守療法,將治療重點放在控制血壓和腦梗上,不管動脈瘤。
而這個選擇,讓我至今都感到不安。
爺爺離世七天後,我第一次夢見了他。夢中他有些生氣,也很委屈,他說他還不捨得離開我們,問我怎麼不早點告訴他動脈瘤的事情。我在夢裡十分難過,後悔自己沒有在爺爺痛苦地閉上眼睛時上前安慰擁抱,也恨自己沒有制止教授醫生,更是懷疑保守療法是錯誤的選擇。我不知道爺爺是否曾因此陷入恐懼,是否本想嘗試手術,卻礙於我們的態度不敢說出。
是否是否,有千百種其他的可能性,就能讓爺爺在世的時間長一些,讓我再見他最後一面呢?這是我問了自己無數遍的問題。
爺爺的葬禮在離世的第三天舉辦,我無法趕回國參加,只能拜託親戚錄下視頻,供我追悼。即便是在距離爺爺離去已經超過五個月的今天,想起那天的場景,我仍忍是淚水漣漣。視頻裡媽媽第一個上前瞻仰爺爺的遺體,我看見瘦弱的她,近乎哭倒在地上。鏡頭拉近,總是精神抖擻,就連住院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帶上我的剃鬚刀”的爺爺,的的確確已經離開了他的肉身。遺體的水腫,誇張的妝容,大聲地訴說著爺爺的離去。
遺體告別儀式只持續了不到半小時,一切都匆忙而緊張。忙碌的殯儀館無法為一位亡者提供太多的時間,他們每天要承載太多的告別。根據流程,告別完遺體,下一步就是火化。在我十歲時,我爸爸的父親去世了,當時我懵懂無知卻又十分敏感,守夜,遺體告別、火化這種種“告別儀式”只讓我感覺可怕。我曾夢見那位爺爺說自己在遺體停放間太冷,或是葬身大火的場景,因此對“火化”這一儀式充滿恐懼。爺爺去世的時候,我腦海中又出現了“被大火焚燒”的畫面,哭著跟男友說我接受不了。雖然我想其他人會比我理性得多,但“肉身消除”的儀式可能仍會讓大部分人感到陌生,好像是將代表生活的肉體,通過這個世界的處理,獻祭給了死神,將他們送往另一維度。爸爸去領骨灰的時候,也說他本以為自己會害怕,但當他接下骨灰盒後,一種親切溫暖的感覺出現了,”這就是咱爸啊”,他跟媽媽說。
幾天後,隨之而來的是葬禮。爺爺生前已經做了決定,希望在死之後回到家鄉。他定了家鄉村莊的墓地,鍾南山下,不遠處就有他兒時在其中嬉戲的河流。落葉歸根,離家六十餘年後,爺爺最終又回到了他兒時的居所,這裡離他出生的地方不遠,離他兒時的快樂也不遠,想必現在爺爺已經與他的父母、兄弟和兒時好友團聚,一起漫步在田間地頭,訴說著這麼多年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