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米樂不樂？

我沒看過《無米樂》，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情境是從小就身歷其中看到大的－－

父親是農夫，記憶裡從懂事以來，小孩子們除了打理自己的生活瑣事外，還要幫忙農事。那時每天都會提著自己的衣服到溪邊洗，小溪正依著家裡的田地流，田地就靠著引進的溪水灌溉。冬天洗衣服時，眼睛對著的是乾裂的田土，雜草趁著農閒時冒出，田地在不耕作的時候，看起來像荒漠一樣。

春天來的時候，引進溪水一灌溉，水田變得像鏡子一樣，照映著廣闊的天空。水田邊邊開始栽植起密密麻麻的稻苗，小孩子們一起下到田裡，把泥土踩得稀巴爛，對大人而言，這是春分開始種稻的前置作業；對小孩而言，卻像是玩遊戲一樣。泥土踩爛了以後，只有父親和年長的哥哥們才可以做插秧的工作，插秧要隔著適當的距離，一株一株的把稻苗插進軟沃的泥土裡，彎著腰工作一整天的成果，就是田地裡排得整整齊齊的稻苗。

稻苗不是種了就會長得漂漂亮亮的，水田要保持適當的水量，農作物怕蟲害，父親還是得每天每天的巡視稻田、施肥、噴灑農藥。有幾年，田裡出現大量的福壽螺，造成農害，鎮公所公告以一公斤可以賣多少錢的方式，獎勵大家摘除福壽螺的卵，那一陣子，小孩子們的工作就是到處摘福壽螺的卵。

等到秋天的時候，洗衣服時所看到的，就是結實累累的金黃色稻穗低垂的豐碩景象。大人們割稻，約割幾株就擺成一小堆，小孩子們就負責抱著一堆一堆的稻穀到脫穀機前，哥哥們腳邊踩著機器，快速輪轉的脫穀機就會把稻穀從葉脈上脫個乾淨。踩脫穀機很累人，因為很重，一整天踩下來換來的就是好幾天的腰痠背痛。午後媽媽們會用籃子提來冰涼的點心（米苔目、綠豆湯……），大人們就著滿身的髒污和汗水稍事休息，孩子們累了一天等的就是點心時間～

稻穀脫下之後，還要用風鼓把多餘的葉渣吹去，飽滿而有重量的稻穀就會落到下面盛接的麻袋中。迎著秋老虎的熾烈陽光，家門前的稻埕鋪滿了金黃色的稻穀，每隔幾小時就得給稻穀翻個身，這樣每顆穀粒才能都曬到充足的陽光。然後每天傍晚，再把稻穀收成一堆，疊成金字塔型，蓋上好幾層防水的帆布，有時倒楣突然下起雨，也要盡快把稻穀收好，免得淋到雨。

曬得乾乾的穀粒在陽光的蒸騰之下，散發出一股稻香，以前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那股稻香反而是最深刻的兒時記憶。曬乾的穀粒被裝在米袋中，哥哥們得把一袋袋的稻穀用手推車推到幾公里外的碾米廠，再把碾去穀殼的米袋推回家，一袋袋的米袋被堆到倉庫裡，那是全家人一整年的重要食糧。

無米樂不樂？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會樂，無米的話，全家人一整年的生計怎麼辦？生在農家，懂事以來就認為幫忙農事是理所當然的，所以老一輩的父親也理所當然的繼承那片田地，埋頭苦幹的耕種了大半輩子，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還能夠有其他的選擇。颱風一來，小孩子樂得放假的時候，父親心裡的擔憂會是如何沈重，不是孩子們所能想像。

無米就不會樂，但是繼承田地的同時，也繼承了那份任勞任怨的農夫天性，今天老天爺不賞臉了，能夠考慮的只是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有飯吃，笑容背後擔的是一個最基本的生存問題。農人不說苦，因為說苦老天爺也不會賞給飯吃，因為說苦是閒人的權利，習慣了看老天爺的臉色，也就學會了把那份苦往肚子裡吞，要是老天變臉一次就要哭天搶地的話，日子才真會過不下去。

父親老了，老得無力再耕種了；孩子們大了，大得想要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天空，家裡的田地賣了，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再見過那金黃稻穗結實累累的豐碩景象，沒再聞過那熾烈陽光下的曬穀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