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稳定的冰山之下
行为分析的工作,带给我最大的收获,是了解到同样一种情绪,一种表现,背后的出发点和成因很可能是与表象完全背道而驰的。我日复一日地窥见冰山之下,藏在深海中错综复杂的羁绊,和几乎遥不可寻的来处。
然而今天并不是要讲别人的故事。
我的朋友和同事们,提到我的时候,常常会说我“稳”,“平静”,“冷静”。年轻的时候,我先生还常抱怨我冷漠,不浪漫。
总而言之,似乎就是时下常说的“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我大概的确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我的工作也有一大部分是想各种办法教我的病人们如何情绪稳定。我的行为分析与干预方案,每每长达40页,图文并茂,有一大堆为病人量身定制的策略。什么呼吸法,grounding technique,window of tolerance, premack theory…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但是这些方法,在入行之前,我从来都没有用过。起初我写这些文档的时候,也只是将其视作一种将科学验证过的方法付诸实践的职业行为,但是我并不是特别相信这些,甚至觉得是浪费时间。
那我自己的情绪稳定,是怎么做的?
无非是压抑情绪,贬低情绪,彻底不去看它也不去想它。
非常不健康,我也深受其害。我在走过自己漫长的疗愈之路后,现在是看清楚了。
为什么过去的我会选择这样做?答案或许是,东亚文化,又或者再细一点:东亚文化的女性角色。
宏大的社会学名字,还是略去不表了。我所遵循的守则,是各人有各人的渊源。
如今回头看去,似乎是些小事:逗孩子,开玩笑。
我不知道其他的东亚国家是不是这样,但是咱们中国,常常看见的场景,是一群大人兴致勃勃地作弄一个小孩子。
比如说,故意问一个不太熟悉的小孩:“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小孩儿可能答不知道,可能低头不说话,性格敏感点儿的可能就急得满脸通红。
这时候等着这小孩儿的,可能就是大人故作姿态地大声道:“哇,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给你买过东西/送你上学呢。”,“我是谁你都不记得啦?”,“不行,你讲不出来,一会儿散了,就要跟我回家哦。”
更有甚者,板起脸来装做不高兴。
小孩儿毕竟是个小孩儿,很可能就急了,哭了,或是跑了。
借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满屋子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小孩儿的心那样赤诚,他们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儿,所以那样容易就因为一点“小事”崩溃了。
这小孩儿的崩溃,让大人们体会到了操控别人情绪的权力感,甚至是霸凌弱者的快感,也给无趣的大人聚会提供一份炒热气氛的闹剧。
小孩儿获得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开个玩笑啊怎么还当真了啊?”,“心眼儿这么小啊?”,“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以及所有人哄堂大笑。
那个小孩儿怎么想的呢?谁会在乎?连那个小孩也不敢在乎,因为他们被从小耳提面命:“遇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常觉得,我人生最早的霸凌者,是我身边的大人。
我长期面对着想要围观我情绪崩溃的人们。他们是始作俑者不说,在我情绪崩溃之后,还要从我的伤口上吸取我的生命力。
是的,家庭就是最小的权力角斗场。
再后来,作为一个女性,最长接触到的社会文化,就是女人是软弱的,遇事慌张的,毛手毛脚搞砸了事情要靠男人收拾残局的。我觉得这样的人很讨厌,我不喜欢当这样的人。但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遇到困难或者事态紧急超出自己认知的情况时,总是会慌张的。一个慌张的女人,正正坐实了女人就是慌张糊涂的说法,所以我获得的不是帮助,而是贬低:“哎呀!女孩儿就是不行。”
最常说这话的,其实是我爸。计划生育时代,没有获得儿子,是他最大的痛苦吧。
每个人都会在痛苦里生长出专属于自己应对的方法。于是我在痛苦中学会了厌憎一切外露的情绪,甚至一切情绪,练就一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武功,并且沾沾自喜于这样的体面。
可惜,这样的体面,带来的是躯体化的焦虑,和常常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情绪稳定的冰山之下,其实是无数密集而重复的童年创伤罢了。
自我疗愈之路,漫长而平淡,所幸我终于有了直视深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