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はつらいよ

昨天傍晚去给姨妈拜年，她今年在小表哥家。上楼去看到她正颤巍巍地站在洗手间门旁，大表哥在一旁看（护）着。红包给她她有点往外推的手势，我便帮她放进口袋里，又扶她去沙发上坐下。大表哥看到我们就说老人如何（折）磨人，白天没事，晚上各种折腾等等。这种话我早就听妈妈说过，因为小表哥表姐他们都跟妈妈“抱怨”过。我说人都要老的，等他们老时看看自己的子女又会如何对待，再说了，磨人也该受着，谁没得过老人的好，我们还是婴儿小孩时期需要的照护，怎么没有父母尤其是母亲抱怨孩子磨人？我感觉到一种悲哀。就是妈妈经常说的，（老）人活太久了没意思，她不肯跟我们谁去住也是怕给我们添麻烦遭嫌弃，宁肯在家里劳作自在。

妈妈有五个兄弟姊妹，大舅、姨妈、妈妈、小姨、小舅。从妈妈的讲述中，我总觉得大舅跟他们不是亲生的，大舅姓黄，外公姓汪，但妈妈坚持说是亲生的，那里面有复杂的过继之类的关系我不是很懂。我总提到的跑步很厉害的表哥是大舅家的儿子。大舅、姨妈、妈妈的子女也都比较多，都有五六七个，小姨家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舅家则只有两个儿子，所以我这一代表亲还是挺多的。不算老头子那边（我对那边的人没有丝毫感情），妈妈这边也是大亲族了。大舅去世得早，我没见过。小姨前几年也走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亲族之间的关系和矛盾有多复杂难解，父母那一代的恩恩怨怨影响久远，有些冰冻甚至到近些年才融解。85后90后独生子女也许孤单，但多子女家庭关系的复杂性也是很麻烦的，尤其是涉及到家产分割老人赡养问题时。

小时候真觉得姨妈一家是至亲，世上最亲的人，妈妈对待他们一家人全是赤忱。姨妈是小学老师，姨父好像在供销合作社工作，条件比我家好很多倍，家里很穷但是妈妈有什么好东西到年节都会拿去疼姨妈疼她的子女。姐姐对此还抱怨过，说妈妈好东西都拿去招待表姐表哥他们（这是我后来听妈妈讲的）。妈妈对小舅也是，小舅年轻时参军，后来考上了大学，在武汉成家，他们一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家大儿子是亲戚间学历最高的吧，博士还是博士后。一则他们离得远，二则舅妈也瞧不起这边的亲戚，来往是少的，但只要回来妈妈也是倾其所有对小舅。

没想到的是，以为至亲的老姊妹在晚年有了龃龉裂痕，一些事情才显山露水。我后来才明白，在这些亲戚关系中，妈妈就算是年纪很大了其实也是图样图森破的，以为真心换的真心，但并不是这样。

当然人都有主观意识，我作为这篇文字的讲述者，肯定会让人觉得偏向妈妈，妈妈最好，其他人不好。我知道妈妈的优点，也看得到她的缺点。我之所以常常说老人不值，经验无非来自自身。中国的人情世故，都爱比，比谁家发财，比谁家孩子有出息，比谁命好。妈妈常感叹自己命苦，姐姐就非常不喜欢她这么说，我也不喜欢，我的不喜欢是觉得她太想不开一点都不为她自己活，但心底里却不得不承认，妈妈真的很苦，为家庭为子女甚至为亲戚付出最多的人反而最没落个好。跟姨妈舅舅家的子女比，我们家没谁有“出息”，没有做生意发大财的，也没有学历高工作很好的。弟弟前些年才在妈妈和姐姐的督促帮助下成个家。而我是个根本不打算结婚的异类，也给妈妈命苦加上沉重一笔。不知道是不是慈母出败儿，为子女鞠躬尽瘁的落不到好，比如我妈。自私自利的反而儿女孝顺，比如大舅妈——大舅妈早几十年前就不再做事，有好吃的都先顾自己吃喝，妈妈说唯一的女儿大舅妈也不怎么疼爱，偏偏他家儿女成群个个都孝顺。我那爱跑步的表哥简直是个大孝子。如果非要比命好，那妈妈、姨妈、小舅都比不上大舅妈，甚至比不上小姨。用妈妈的话说他们这一根藤的姊妹其实命都苦。表哥对妈妈挺照顾（但妈妈也是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会还十分好的人），尽管妈妈对大舅妈有怨恨（外婆是大舅妈逼死的）看在那些侄子的份上还是让我们去给大舅妈拜年。表哥在母亲节父亲节都会发一些孝顺怀念的朋友圈，他对大舅妈是真孝顺我能看出来。有一次和妈妈聊天，妈妈说了一句，大舅去世的时候表哥一滴泪都没流过，我愣了一下。世上的事都是多面性的。

姨妈家的儿女都各自不错，尤其两个儿子后来做生意都挺有钱。姨妈一生特别偏心大表哥（妈妈说她就想不通都是自己亲生的怎么能那么偏心），只顾他家，其他儿女也不是没微词的，但大表哥其实最没良心，得好处最多，也没把老人当个数，昨天一见到我们就嘴碎。去年姨妈在他家，我们去拜年，大表哥也是嘴起我妈（哥哥的房子拆迁时他在中间使了一次坏把妈妈急坏气坏了），姐姐很生气怼了回去，可惜我嘴笨不会吵架什么也说不出，只会生闷气。

姨妈曾经给姐姐做过一次媒，把那人说得天花乱坠，姐姐见过后看不上，媒人没做成姨妈从此对姐姐不满刻薄，多年来在妈妈面前都这样那样说，妈妈自己的女儿自己疼，怎么受得了这些。今年拜年就不让姐姐去了姐姐原也不想去，姐夫、我和弟弟三人去的。

两家都是五个儿女，顺序都一样，长子三女幼子。但我家哥哥不说了，大姐嫁得远在郑州，二姐在武汉也不是年年回，我又不结婚但姨妈舅舅家还是去拜年的，弟弟也是一言难尽，轮到拜年或老家那边有事情就推三阻四不想去，其实红包礼金都是妈妈出的让他去走个过场都不愿。以前我还会说妈妈，这些钱都应该我们出不该拿她的钱了（当然我那份从来都是自己给），现在我也不说了，用妈妈的话说他肯去拜年就算给她争气了，唉要求真卑微。

就是说我家去拜年的人口总是比姨妈家少，妈妈担心姨妈吃亏了不舒服，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时，就捎上一份二姐的。有时候姐姐和我一起去一人多拿一百吧，结果就是她家儿女也要多拿一百还回来好像他们亏更多。后来我就劝妈妈不要想这么多了，就拿两百，人少就少，也没占他们什么便宜。人情都是交换的，所谓情来情去，在和姨妈一家人的来往中，亏的都是妈妈。我家也没多少事要请客收礼，姨妈家儿女结婚、生孩子、孩子周岁，那些孩子又长大结婚，妈妈也是送礼了一茬又一茬。

在看透一些人事后妈妈又气又心软（姐姐说她是反复犯错）。对许多往事的放不下，我觉得是她的缺点，放不下过去就过不好现在。我劝她那些好已经付出去了，不用后悔，就当积德，没意思的人情少来往就是了。妈妈看到姨妈老弱又会心软，听到小舅病痛就担心，我说您还是顾好自己吧也不见得人家来关心心疼你。

都七十多八十多的老人了，我看到他们老弱病的样子也感到难过不忍，但是想到他们如何对妈妈又觉得生气。姨妈以前总是羡慕妈妈养猪种地挺好，妈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她一个拿工资有退休金的人羡慕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无非是妈妈拿肉拿菜给他们吃就欢喜，巴不得妈妈有的全拿去顾他们家才好。姨妈和子女们背地里说，小舅家那么有钱，平常不来往，过年就回来“搜刮”亲戚。妈妈听说了都忍着，也不去跟小舅说三道四。有一年姨父在武汉住院，小舅去照顾了一下，姐姐去探望，姨妈跟她说小舅给他们送的饭难吃，姐姐也憋着。

姐姐嫁在武汉，我和弟弟也在，妈妈就让我们去小舅家拜年，一来往自然也就不会轻易断。姨妈家的两个儿子后来也在武汉做生意，就没去给舅舅拜过年，姨妈跟妈妈说，他们人虽没去东西去了。小舅妈富贵眼，姐姐他们做得再多（除了过年，端午中秋也都去送礼，也没少给舅舅家帮忙），舅妈对我们也就那样，她一向瞧不起小舅家的亲戚，可要不是看在妈妈的份上，谁要去走这门亲戚啊。像表哥们那样不搭理他们但是有钱的又另眼相看。大表哥做了缺德事后妈妈气不过才跟小舅讲了一些事，小舅有些时候还为姨妈家人辩护。我跟妈妈说你就是对人好惯了，人家心安理得享受觉得你是应该的，但是一旦有一点没称人心意，“坏”就被放大十倍，别人一点也不记得那些好光记着那点“不好”了。有些人就是只能远着近不得。妈妈学不会及时止损。我觉得吃点亏也没什么，但反复吃亏就傻了。尤其妈妈有的方面想不开，就是给自己找气受呢。妈妈一直念着外公的善良心慈，说他真是个好老人家，没报到恩对不起父母。感觉妈妈心慈对人大方肯定随了外公，要强自尊可能像外婆，她对亲人大方，但性格太直不讨喜。妈妈总说自己不如姨妈小舅聪明，我看善良方面他们也都不如妈妈。而真心怀念外公外婆的人也只有妈妈了吧。如果不讲述不记录，逝去的人终将被遗忘。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无人走，一些亲戚往来也就维持个两代人，或者说就是老人们在维持着这些亲戚关系。

大舅是没福气享受到儿女孝顺。小姨家是女儿非常孝顺。姨妈偏心长子但在大表哥那里也没太享什么福。小舅儿子有出息，也总归是为儿子们的家庭付出多。但他们也都比妈妈强，他们都有工资有退休金，妈妈只靠自己一双手。别人家都越过越好，只有我家一直困顿。不能说姐姐们，是哥哥和我和弟弟不争气。我很愧疚。还有老头子这个大祸害，妈妈早点离婚就好了。只把姐姐们养大没有我和弟弟就好了。

老人还是不值当。为子女一味付出，能得到好好照料回报的少。不只是我们家的老人，在这样一个国家，恐怕百分之七八十的老人都不值当，但他们会觉得没什么，子女也会觉得没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哥哥姐姐们也在变成父母那样的人。一代代人重复着上一代人的轨迹，生生不息。水往下流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不喜欢中国家庭这种沉重、不对等的爱。还有，站在女性主义的角度观察，在赡养父母、承担家庭劳务和情绪纷争的也还是女性居多，真累啊。

看到妈妈和姨妈他们之间的纠葛，我对亲情看得更淡了。心想，和姐姐以后不要变成妈妈他们那样才好，但龃龉这两年也已有了，关于妈妈治病的事，妈妈给弟弟带孩子的事，让我对他们都有了敬而远之的心情。比起疼孩子们，我更心疼妈妈。我想是因为我不结婚，关注便会多放在妈妈身上。如果我早就结婚了，也会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庭的。妈妈经常说我固执，老了身边没个人怎么办，娘家的侄子还是很重要的……我统统不接受。观照妈妈就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这回在家才听妈妈说，去年她从武汉回来很久都心情不好，看到电视里有人争吵就立刻关掉电视逃走，看不得那种场面，这不就是PTSD吗？然而姐姐现在还在说要妈妈再去给弟弟带孩子，说什么不住弟弟家住她家好了。我反对，私下劝说妈妈不要答应。跟我住不好吗？想孙子经常去看看就是，何必跟他们一起生活受憋屈。大概天伦之乐是我理解不到的感情。

希望能慢慢说服妈妈改变一些想法。妈妈并非是完全不想跟我住，还是怕拖累我，怕我嫌弃，也怕她不在了我以后害怕难过（每次想到这个原因我就偷偷哭）。某想法还是尽快去做吧，让妈妈早些过点舒心自在的日子。这么久以来她的确太苦了。

这是我在博客放进草稿箱里多年都没写出来的 家族はつらいよ。对，就是借用的山田洋次的电影 家族之苦的片名。

仍是没有梳理出什么来，这些只是浩瀚人间里不起眼的一点点家族史。

过年不能看点好的说点好的？当然可以。可是过年也最能窥清人世百态啊。常常感受到苦，感受到痛苦。（2023.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