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全食
一條新聞引起了Louise的注意。
“今晚會有一次月全食……這將是一次激動人心的血月東昇,因為這次月全食還同時會上演掩天王星的現象!錯過這一次,下回就是4344年了。”
小時候哈雷彗星的新聞也讓Louise感到過無限的興趣。要知道,人一生很可能只看得到一次哈雷彗星,因為它70多年才出現一次。很相似,不是嗎?
那是她人生中對時間的觀念剛剛形成的時刻。落入時間的無垠,意味著落入生命的虛空。但是,虛空?虛空到底是什麼?虛空裡到底有沒有任何東西?如果有,它們是什麼?如果生命是虛空,而虛空是一無所有,我們為什麼還需要生命?這些問題,從那時起就一直困擾著她,甚至超過對死亡的恐懼本身。
哈雷彗星,一顆這麼特別的星星,雖然並不知道它在哪裡,但我們幾乎都靠它來丈量生命,然而因此又一眼看到了皮尺的盡頭,那陡然出現的茫茫黑暗。在她心目中,哈雷彗星就象徵著生命,它像時鐘一樣,滴答滴答,不停地走。我離下一顆哈雷彗星,還要走多久?這個問題就等於問,我的生命,還會持續多久?
後來長大了一些,類似這樣的天文消息越來越多。她才明白哈雷彗星沒有多少特別之處,不過是千萬顆星星中的一顆,像它一樣,每隔一段時間會出現在我們面前——不論看不看得到它們——的星星有無窮多個。只是碰巧哈雷彗星那時候很出名,碰巧在那個時候它走進了她的心。生活裡的事情越來越多,慢慢就不再有什麼時間去琢磨,生命還有多久、生命之後是什麼樣的存在這樣的問題了。此刻的存在,已經佔滿了她的心。這種消息越多,她就越淡漠。到後來看到就直接翻過。
而且她還發現,這些天文消息都喜歡用同樣的語氣。與其說是為了引起讀者的興趣,不如說簡直是威脅。他們總愛說類似“如果錯過這一次,下一次是500年以後了”這樣的話。講真,這些話每次都有點觸怒她。這像是提醒已經筋疲力盡的她,你活不了多久了,宇宙浩瀚,一生短暫,還是花開有時直須折吧。但你若是問,好啊,那到底花在哪裡呢?它從來不回答,迅速地走開。這種提醒絕對不懷好意。但她觀察了一陣子,其他人似乎並不感到生氣。相反,很多人還感到非常興奮,立刻開始記錄時間、地點這些細節,動作快的已經開始呼朋引伴,相邀一起觀星了。
那種體驗Louise也有,剛上大學時候,學習不太緊張,宿舍的人約她一起去看獅子座流星雨,她高高興興去了,她覺得跟野炊沒什麼分別,一大群人,快快樂樂,帶著零食、瓜子、飲料、毯子、照相機,連帳篷都沒有,坐在黑夜的山頂等流星雨。那個年紀,只要人多,有零食吃,大家是既不會感到冷,也不會感到無聊的,可以吧嗒吧嗒聊一整夜,第二天照樣去上課。所以除了被蚊子叮得過於痛苦之外,別的痛苦倒也沒有,那天的星星也美極了,除了大家心裡浪漫的流星雨根本沒有出現之外,其他一點遺憾也沒有。
那種傻事,出校園以後再也沒做過了。但那不算真正的天文活動,對Louise來說,那和一起去網吧、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卡拉OK、一起通宵開舞會沒有任何差別,只是露天的,另一種新鮮玩法罷了。但現在這個年紀,身邊還有這麼多人,不僅對新聞裡莫名其妙的“威脅”無動於衷,反而對此興致勃勃,究竟是為什麼?真的有這麼多人熱愛天文學?看上去不像。
無聊吧。她跟朋友打電話聊起來,朋友在那邊很簡短地說。無聊而已。大家的生活都只有一個昆蟲的洞穴那麼大,只要有點跟這不一樣的事,都能勾起大家的興趣。
可這件事情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說,假設你看到了,甚至買了天文望遠鏡,全程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呢?你得到了什麼?
不得到什麼。可能有點滿足感吧,可能明天上班有聊天的材料?
你看到一個畫面,你知道它在你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出現了,你一定想擁有它,把它攬在懷裡,盡量不讓它離開吧,因為離開就是永遠不見了。對不對?
是吧。
但現在你並不能擁有它。你什麼都不能擁有。月全食,血月亮,你能擁有它嗎?不能。
呃……除了照片之外,不能吧。
那大家怎麼辦呢?報紙上的語氣,用的是超市促銷的語氣,大甩賣大減價啊,全年最低價,不買會後悔啊,這樣的話。所以大家都去買。趕在窗口關閉前,買到它,佔有它,就不怕失去它了。但是月全食呢?月全食也這樣去促銷,快來看快來看,不看再也沒得看?人們都跑來看,但什麼都拿不回去,什麼都留不下來。看了,照了,感嘆了,然後呢,還是什麼也沒有。人們費這麼多勁,到底想要點什麼呢?
哪有你想的那麼複雜!就像我說的,大家也許只是要個談資罷了。或者,就只是單純地怕失去,你知道的,這年頭,大家多害怕感覺到自己會失去什麼。
嗯。通常人都是在拼命想佔有,在一個東西消失之前,比如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比如一個自己愛吃的蛋糕,比如一個前所未有的折扣,比如一份可以到手的獎金。人們收到各種消息,然後利用它們,把自己想要的儘量佔上。但遇到月全食這樣的,看上去很重要,很寶貴,但又沒有什麼可以實際佔有,大家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似乎什麼也不做是不對的,平時總是會對信息做出特別快的反應,做出特別快的決定,現在一個看上去這麼重要的消息擺在面前,卻什麼都不做?心裡是過不去的,於是又沿著慣性去做了。
是啊,人很沒勁的!你真的別想太多啦,你總是想太多了,還喜歡沈浸在自己的想法裡。這對你不好呀。用你的邏輯說,想那麼清楚幹嘛,既然注定是什麼都要不到的,哈哈!
哈哈,你說得對,我們不說這個了。這週五見吧,我把你要的東西帶過去。
那天晚上,Louise沒有等到半夜5點去看兩千多年才出現一次的月全食。她和平時一樣,12點剛過就躺上了床。熄了燈,外面突然亮堂起來,好像誰有意拉了一下燈繩。外面月光如洗,連臥室深色的地板上也有亮晶晶的樹影在搖曳。所有的道路和樹木都被照亮了。這是一種半透明的乳白,有點像一個人臉上突然閃過的表情,深夜看起來分外瘮人。後院的兩把椅子亮得像國王的寶座——這樣說都不太確切,其實更像童話裡的水晶宮,像國王頭上的鑽石王冠,像神的皮膚——總之,一切不現實但閃閃發亮的東西,一種人剛剛好能理解的神性。
但她很快就感到了這個想法的好笑。神性?自己以前確實相信過這個東西。而且那麼多書都在講它。那麼多感覺都在模仿它。那麼多美麗的嘴唇都在拼寫它。否則,這樣美麗的月光意味著什麼?那一束比誰都亮一百倍的光線,那裡面肉眼看不見的是什麼呢?這幾年來,她終於明白了。神性不是不在。這世界上當然有神性。但也就是一串好聽的樂符,像小時候媽媽用撥浪鼓逗弄搖籃裡的她那樣,現在這撥浪鼓傳到了她自己手裡。
自己逗自己不也很好嗎?月光就是月光,月光很亮就是月光很亮。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撥浪鼓就是撥浪鼓,撥浪鼓咚咚響就是撥浪鼓咚咚響。
她不收集月光。月光也不收集她。誰也不會佔有誰,誰也不被誰佔有。她還知道,月光經過一夜,滑過樹林、道路和她的臉龐,會從幽蘭到灰藍,從灰藍到灰黑,從灰黑到鉛白。樹的溫暖漸漸散光,像鋼鐵一樣直立。一切都冷到極致,天就亮了。